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卡罗尔 作者:帕特里夏·海史密斯 内容简介 年轻女孩特芮丝在纽约追逐舞台设计师的梦想,却只能在百货公司做售货小姐。某日,她和身陷婚姻危机的中年主妇卡罗尔在百货公司偶遇,相互吸引的两人开始书信往返、电报传情,甚至一起公路旅行。然而,这在当时的美国社会是不被允许的,特芮丝的男友认为她只是一时迷惘,卡罗尔的丈夫则请私家侦探调查取证,希望在离婚诉讼中让卡罗尔一无所有。考验两名女性的时刻终于到来,两人能否冲破社会的禁忌,坚持走到美好的结局?她们愿意付出多少代价,来守护这份爱情? 关于本书 本书灵感来自一九四八年底,当时我住在纽约,刚完成《列车上的陌生人》,但《列车上的陌生人》直到一九四九年才出版。那年的圣诞节前夕我有点沮丧,也很缺钱。为了赚钱,我到曼哈顿一家大百货公司担任售货小姐。那时正值所谓圣诞购物潮,前后大约持续一个月。我记得我只做了两个半星期而已。 那家百货公司安排我到玩具部门的洋娃娃柜台。那里出售各式各样的娃娃,贵的和便宜的都有,有的娃娃有真人头发,有的是假发。娃娃的尺寸和衣服配件最为重要。有些小孩子身高还不及玻璃橱柜,猛拉着母亲或父亲往前看娃娃。最新款的娃娃会哭,眼睛会张会闭,有的还会用两只脚站着,当然也可以换衣服。这些娃娃陈列出来,令小孩子们目眩神迷。由于正值购物热潮,我和四五位年轻的售货小姐站在长柜台的后方,从早上八点半到午餐休息时间都没空坐下。然后呢?下午还是一样。 有天早上,伴随着噪音与交易的混响,走进来一个身穿皮草大衣的金发女人。她走到玩具娃娃柜台,脸上带着不确定的表情(她该买娃娃还是别的东西?),心不在焉地把一副手套往一只手上拍。或许,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独自一人前来,也可能是因为貂皮大衣很稀少,也可能是因为她的一头金发散发出的光芒。我拿给她看了两三个娃娃,她若有所思地买下一个。我把她的名字和地址写在收据上,这个娃娃要送货到邻近的州。整个交易没什么特别的,那个女人付完账之后就离开了。但我脑中出现了奇怪、眩晕的感觉,几乎要晕厥,同时精神又格外振奋,仿佛看到某种异象。 那天一如往常,我下班后回到家,我一个人住。当晚我构思出一个点子、一个情节、一个故事,全都和那个穿皮草大衣的优雅金发女子有关。我在我那个日记本或者活页薄上写下八页文字,这便是小说《卡罗尔》的源起,后来标题改为《盐的代价》。[1]这个故事好像凭空从我笔下流泄而出:开头、中间、结尾。我大概只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或许更短。 隔天早上的感觉更加奇怪,而且我发烧了。那天应该是礼拜天,原因是我记得早上搭地铁出门看朋友。那个年代的礼拜六早上大家都得上班,整个礼拜六都处于圣诞节购物热潮中。我记得我拉着地铁吊环时差点要晕倒,和我有约的朋友稍具医学常识,我说我有恶心的感觉,而且早上洗澡时注意到腹部的皮肤长了小水泡,我朋友看了水泡一眼就说是“水痘”。不幸的是,虽然我童年时期几乎所有该得的病都得过了,却唯独没得过水痘。那种病对成人来说并不好过,体温上升到华氏一百零四度好几天。更糟的是,我的脸、身体、上臂,甚至耳朵和鼻孔,都覆盖着、排列着水泡。不但会痒,还会破裂。我也不能在睡觉时尽情抓水泡,否则会形成疤痕和凹洞。有一个月的时间,我身上带着会流血的斑点,每个人都可以在我的脸上看见斑点,看起来像是被排球或空气手枪的子弹打到了。 礼拜一,我通知百货公司说我不能回去上班了。我一定是在上班的时候,被某个流鼻涕的小孩子传染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次遭遇也成了一本书的种子:发烧会刺激想像力。我并没有立刻着手写这本书,因为我喜欢把脑里的点子酝酿好几个礼拜才动手。还有,《列车上的陌生人》出版后不久,立刻就卖给了导演希区柯克,他要把小说拍成电影。我的出版商和经纪人都说:“再写一本同样类型的书,才可以进一步增进名声……”什么样的名声?《列车上的陌生人》是由当时还叫做哈泼的出版社推出的,归类于“哈泼悬疑小说”之下,所以一夜之间我成了“悬疑”作家。但在我心中,《列车上的陌生人》不应该归类,它只是一部单纯的小说,故事有趣。假设我写了一本女同性恋关系的小说,那我就会被贴上女同性恋小说作家的标签吗?有可能,即便我这辈子再也没有灵感写下一本类似的书,我还是可能被归类为同性恋小说作家。所以我决定替这本书另取一个书名。到了一九五一年,这部作品完成了。整整十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惦念着这本书,甚至不能动笔再写其他的作品了。不过基于商业理由的考量,似乎再写一本“悬疑”小说才是明智之举。 哈泼公司不肯出版《卡罗尔》,所以我必须另找一家美国出版商。真是遗憾,因为我非常不愿意更换出版商。《卡罗尔》于一九五二年以精装本的面貌问世,获得了一些严肃且可敬的评论,但真正的成功来自一年后的平装本,销售了近一百万册,当然读者的人数更远远超过这个数目。书迷的信如雪片般涌来,寄来给作家克莱尔·摩根,由平装本出版社转交。我记得连续好几个月的时间,每个礼拜都会有好几次收到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着十封或十五封的读者来信。很多信是我亲手回的,但是我又没有复写信纸,所以也无法全部回答读者的来信。我也从未使用过复写信纸。 书中年轻的主人翁特芮丝,看来像一朵萎缩的紫罗兰,但那个年代的同性恋酒吧还只是曼哈顿某处的暗门。想去这些酒吧的人会先在最接近该地点的地铁站前一站或后一站下车,以免有人怀疑他们是同性恋者。《卡罗尔》的吸引力在于,对书中的两个主角来说,结局是快乐的,或者说她们想要共组未来。这本书还没问世之前,美国小说中的男同性恋或女同性恋者必须为自己的离经叛道付出代价,不是割腕、跳水自杀,就是变成异性恋(书上是这么说的),或者坠入孤独、悲惨而且与世隔绝这种等同于地狱的沮丧境地。好多读者来信里都附有这样的讯息:“您的书是这种主题的作品里面,第一个有快乐结局的!我们这种人,并不是一定得自杀不可,我们有很多人都过得很好。”还有其他人说:“谢谢您写出这样的故事,有点像我自己的故事……”另外有人说:“我今年十八岁,住在一个小镇里,觉得很寂寞,因为我无法向任何人诉说……”有时我会回信建议来信的人搬到大一点的城市,才可以遇到比较多的人。就我印象所及,男人的来信和女人一样多,我认为对我的书来说这是个好现象。结果证明我的看法正确。多年以来,一直有读者就这本书来信,即使到现在,有个读者每年还是会寄一两封信过来。这本书是我极为独特的创作。我的下一本书叫做《闯祸者》,希望不要因此又被贴上标签了。喜欢贴标签的是美国的出版商。 帕特里夏·海史密斯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四日 卡罗尔 The Price of Salt [1] 如作者所言,本书原名为《卡罗尔》,后更名为《盐的代价》出版。本次简体中文版经权利人许可,重新以《卡罗尔》作为书名出版。 第一章 法兰根堡员工餐厅的午餐时间已经到了最热闹的时刻。 餐厅里的长桌上已经没有任何空间,但抵达餐厅的人却越来越多,等在收银机旁的木头栅栏后方。已经点好餐的人端着盘里的食物在桌子间来回游走,想找一个可以塞进去的空间,或是有人要离开的位置,但每个座位上都有人坐着。餐盘声、椅子声、人声、穿梭的脚步声,以及墙上毫无装饰的餐厅里十字转门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是一台大机器发出的嘈杂声。 特芮丝紧张地吃着午餐,眼前有本印着《欢迎来到法兰根堡》的小册子,正靠在糖罐子上。上礼拜员工训练的第一天,她就已经读完了这本厚厚的册子。但现在身旁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读,而在员工餐厅里,她又觉得有必要专注于某件事情。因此,她又读了一遍假期福利的条款:凡是在法兰根堡工作满十五年的人,就有三周的假期。她吃着她那盘热腾腾的每日特餐,一片灰色的烤牛肉,配着一球上头淋着褐色肉汁的马铃薯泥,一堆豌豆,还有一小纸杯的辣根酱。她试着想像在法兰根堡百货公司工作十五年之后会是什么景象,但就是想不出来。小册子上写着“工作二十五年的员工可获得四周假期”。法兰根堡也有营地供夏季和冬季的度假者使用。她想,他们也应该设座教堂,或是接生小宝宝的医院。这家公司实在太井然有序了,就像监狱一样。她偶尔会惊觉,自己已经是其中一分子了。 她很快地翻着书页,瞥见跨页的粗黑字体:“你是不是法兰根堡的好员工?” 她的目光横越过餐厅,望向窗子,脑里想着其他东西。她想着在萨克斯百货公司看到的那件红黑相间的挪威毛衣,样式很美,如果找不到比先前看到的二十元皮夹更好看的产品,那么圣诞节的时候她就要把这件毛衣买下来,当成礼物送给理查德。她想到下周日有可能和凯利一家开车到西点去看曲棍球赛。餐厅那头的方形大窗子看起来像谁的画呢?像蒙德里安的画。[1]窗角的小方形部分开着,迎向白色的天空,没有鸟儿飞进飞出。发生在百货公司里的一场戏应该搭配什么样的场景?她又回到那个问题了。 理查德曾经告诉她:“小芮,你跟别人都不一样。你确信你在那里做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但其他人却没这么想。”理查德说她隔年夏天人就会在法国,有可能吧。理查德希望她跟他一起去,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会阻止她跟他一起去。理查德的朋友菲尔·麦克艾洛伊也写信告诉他,下个月他就有可能帮特芮丝找到剧团的工作。特芮丝还没见过菲尔,但她不太相信他能帮她找到工作。她从九月开始就找遍了纽约,后来又重新找了好几次,但什么也没找到。谁会在冬天过了一半的时候,雇用一个刚开始实习的舞台设计师?隔年夏天好像也不太可能和理查德一起去欧洲,陪他坐在露天咖啡厅里,和他在阿尔勒散步,找寻凡·高画过的地方。她和理查德不可能巡回一个又一个城镇作画。这几天她开始在百货公司上班之后,一切看来又更加不可能了。 她知道店里到底是什么让她心烦,就是那种她根本不想告诉理查德的事,就是这家百货公司使得长期困扰她的事更加恶化,那些没有意义的活动、没有意义的琐事,正在阻拦她,不让她做她想做的事,或者她可能去做的事。也就是那些现金袋、外套寄放、打卡钟这类的繁复程序,让员工无法发挥工作效率。那种人与人之间彼此无法接触,而且生活在完全不一样的平面上的感觉,使得每个人的生活内涵,无论是意义、讯息还是关爱,都无法传达出来。因此她想起了在桌上、在沙发上的交谈,彼此的话语似乎都围绕着宛若一池死水的事物打转,从未触及真正动人心弦的事。就算有人想要拨弄那条心弦,但只要看着一张张躲藏在面具底下的脸孔,发表连自己也不相信的陈腔滥调,到最后甚至无人怀疑这些话是假的了。还有寂寞,在同一家店日复一日看着同样的脸孔,更增添了寂寞。她应该可以对这几张脸孔说话,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做,也可能永远无法这样做。那些脸孔不像经过的公车上似乎要倾诉些什么的脸孔,至少公车上的那些脸孔看过一次后就无缘再见。 每天早晨站在地下楼层等待打卡的队伍中,她会下意识地区分正式员工和临时员工,她会思考为何自己恰巧落脚此地(当然,她回复了一则应征广告,但这并没有解释命运的安排),还有如果没有了舞台设计工作,她的下一步又会是什么。她的人生之路乖舛,已经十九岁了,一直感到彷徨无助。 “你一定要学着信任别人,特芮丝,要记住这一点。”艾莉西亚修女常这样告诉她,而她也尽量照着去做。 “艾莉西亚修女。”特芮丝小心地低声念出这个名字,那几个辅音的音节让她感到安慰。 特芮丝又坐直起来,拿起叉子,清洁小工已经朝她这个方向过来了。 她仿佛可以看到艾莉西亚修女的脸孔,那是一张被阳光照到时,会显得瘦削而略带红色的脸孔,她也记得修女浆过的蓝色衣服上胸前的起伏之处。艾莉西亚修女瘦削的巨大身影出现在大厅的一角,就在食堂里面上了珐琅的白桌之间;艾莉西亚修女无所不在,她细小的蓝色眼睛总能在一大堆女孩中把她认出来。特芮丝知道,修女对她另眼相看,认为她与众不同,但修女粉红色的薄唇总是抿成一条直线。她回想起自己八岁生日那天,艾莉西亚修女不发一语,交给她一副包在薄纸里面的线织绿手套。修女面无表情,直接把手套交给她。她也回想起艾莉西亚修女同样抿成一条线的嘴巴,告诉她要多加油才能通过算术课。她的算术合不合格,其他人又有谁会在意?后来艾莉西亚修女远赴加州,多年来特芮丝还一直把那副绿手套放在学校置物柜的最底下。白色的薄纸已经皱成一团,花纹也早就磨平了,就像陈旧的布料一样。但她依旧没有戴过那副手套。最后,手套就小到戴不下了。 有人移动了糖罐子,本来立着的小册子倒了下来。 特芮丝看着那双横过来的手,是一双臃肿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的手。那双手一面搅拌着咖啡,一面颤抖而急切地要切开卷饼,贪婪地将盘里的褐色肉汁厚厚地涂上半块卷饼,而那个盘子就和特芮丝的一模一样。女人手上的皮肤皱裂,指关节的皱纹里面夹藏着污渍,但右手戴了个显眼的银底座戒指,上面镶着澄澈的绿宝石,左手则戴了金色婚戒,指甲边还留有红色指甲油的痕迹。特芮丝看着那只手用叉子舀起一堆豌豆,她连看都不用看就猜得出那张脸会是什么样子。那张脸就和所有法兰根堡五十岁女性员工的脸一样,受到无止境的疲惫和恐惧的摧残,镜片背后的眼睛形状已经扭曲了,或者变大,或者缩小。双颊涂着腮红,但腮红擦不亮肤色的灰暗。特芮丝甚至无法定睛去看这张脸。 “你是新来的,对吧?”那声音在一片嘈杂声中显得尖锐而清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甜美。 “对。”特芮丝边说边抬起头。她记得这张脸。就是那张脸上疲惫的神色让她看到所有其他同样疲惫的脸孔。特芮丝见过这个女人,有天傍晚六点半,她从夹层楼面走下大理石阶梯,当时店里已经空了。女人用手扶着大理石的栏杆,想要减轻肿胀双脚的负担。当时特芮丝想:这个女人没生病,也不是乞丐,她只是在这里上班。 “适应得还好吧?” 然后那女人对着特芮丝笑了,眼睛下方和嘴边都有可怕的皱纹。其实她的眼神充满生气,而且颇为温柔。 “适应得还不错吧?”她们周围夹杂着哇啦哇啦的说话声和当啷当啷的碗盘声,所以女人重复问了一次。 特芮丝润了润嘴唇,“还好,谢谢你。” “喜欢这里吗?” 特芮丝点头。 “吃完了吗?”有个围着白围裙的年轻人,蛮横地想用拇指夹起那女人的碟子拿走。 女人颤抖地做了个手势把他打发走。她把碟子拉近一点,碟子里装着罐装的切片桃子。切片桃子就像黏滑的小橙鱼,每次拿起汤匙时,一片片桃子都滑到汤匙的边沿掉回去,除了女人吃下去的那口。 “我在三楼的毛衣部。如果你有事要问我,”那女人的声音有点紧张和迟疑,仿佛她想要在两人被迫分开之前,赶快把讯息传递出去,“找时间上来跟我聊聊天。我是罗比谢克太太,露比·罗比谢克太太,五四四号。” “非常感谢。”特芮丝说。突然间那女人的丑陋消失无踪,因为她眼镜后面的红褐色眼睛温柔可亲,而且对特芮丝展现了关切。特芮丝可以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好像这颗心突然活过来了一样。她看着女人起身,然后看着她矮胖的身躯移动开去,消失在栅栏后等待的人群里。 特芮丝没有去找罗比谢克太太,但每天早晨八点四十五分左右,员工三五成群走进大楼时,她总会找寻她的身影,也会在电梯和餐厅里寻觅她的踪迹。特芮丝从来没有看到她,但在店里有个目标可以找寻,还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整个世界好像也因此大为改观。 每天早晨到七楼上班时,特芮丝都会稍停片刻,看着一列玩具火车孤零零地放在电梯旁的桌子上。这列火车并不像玩具部后面地板上奔驰的火车那般又大又精巧,但这列火车小小的部件当中,自有一股愤怒的气焰,是大火车望尘莫及的。小火车绕行在封闭的椭圆轨道上,展现出愤怒和挫折,让特芮丝为之着迷。 “呜!呜!”火车呼啸而过,莽撞地钻入混凝纸浆制成的隧道,发出“呜!呜!”的声响,出隧道时又发出同样的声音。 早上她踏出电梯,还有晚上下班时,那列小火车总是在奔驰着。她觉得它对每天启动它的那只手下了诅咒。无论是在弯道时火车头的拉动,还是在直行时火车的横冲直撞,她都可以从中看到一个暴君狂乱而漫无目的地奔驰。火车头牵引着三节卧车车厢,车窗里面还能看到小小的人形身影。再后面是一辆敞顶的货车,载着真正的小木头,另一辆货车车厢上载着假煤炭,最后是一节守车,跟着整列飞奔的火车快速奔驰在弯道上,就像小孩拉住母亲的裙子一般。火车好像是某样因监禁而发了疯的东西,又像早已没了生命、永远不会磨损的东西,就像中央动物园里优雅的、脚步轻快的狐狸。这些狐狸用繁复的步伐,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环绕着笼子打转。 今天早上,特芮丝很快就从玩具火车那里离开,朝着她工作的洋娃娃部门走去。 九点零五分,偌大的玩具部有了生命。长桌子上罩着的绿布幔拉开了,电动玩具开始朝空中丢球,然后接球;射击场发出爆裂的声响,靶子开始旋转。谷仓动物的那张桌子上充斥着嘎嘎、咯咯、驴鸣的声音。在特芮丝背后,大锡兵无趣的“啦嗒嗒嗒”的鼓声已经开始,锡兵的脸上充满斗志,整天面对着电梯打鼓。美术品及手工艺品的那张桌子散发出一股黏土的清新味道,令她想起小时候学校的美术教室,也想起校园内地窖的味道。据说那地窖真的曾是某人的墓穴,特芮丝以前还曾把鼻子伸过铁栏杆去闻。 洋娃娃部门的负责人是亨德里克森太太,她正把洋娃娃从货架里拉出来,把它们的腿一一张开,摆在玻璃柜台上。 特芮丝跟马尔图奇小姐打了声招呼,马尔图奇小姐站在柜台后面,专心数着钱袋里的纸币和硬币,所以她只能在有节奏的数钱点头动作之外,对特芮丝深深点了个头。特芮丝从自己的钱袋里点了二十八张五十元的纸币,把这个数字记在一张白纸上,放在出货收据信封里,然后依面额把钱放在收银机中的格子内。 此刻第一批顾客已从电梯里拥了出来,他们犹豫了一会儿,脸上带着困惑而又有点惊讶的表情,很多人发现自己身在玩具部时,都会露出这种表情。然后他们很快就往各处散开了。 “你们有没有会撒尿的娃娃?”一个女人问她。 “我想要买这个娃娃,但有没有穿黄衣服的?”一个女人边说边把一个洋娃娃推过来,然后特芮丝转过身去,从货架上取下那女人要的娃娃。 特芮丝注意到那女人的嘴巴和脸颊,很像自己的母亲,凹凸不平的脸颊隐藏在深桃红色的脂粉之下,间隔在双颊当中的,是一个布满垂直皱纹线条的红色小嘴巴。 “这款洋娃娃都是同样大小吗?” 这里用不着推销技巧。每个人都想要买个娃娃当圣诞礼物,什么娃娃都行。在这里上班,只需要弯腰,抽出盒子,找出棕色眼睛而非蓝色眼睛的娃娃,以及叫亨德里克森太太拿她的钥匙打开橱窗。除非她相信某个特别的洋娃娃已经没有库存了,否则要亨德里克森太太开橱窗取娃娃,通常她都会做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因为要做这件事,就要侧身走进柜台后面的走道,把客人购买的娃娃放在包装柜台堆积如山的盒子上面。无论仓储小工多么努力清走包装盒,包装柜台上的东西永远越叠越多,而且不断塌下来。柜台这里很少有孩子过来,圣诞老人自然会把洋娃娃送到小孩手上,一张张急切的面孔和张牙舞爪的手,就在此地代表着圣诞老人。一般来说,那些穿着貂皮大衣的女人最傲慢,一出手就买最大、最贵的娃娃,那种有真人头发以及替换衣裳的娃娃。但特芮丝心想,在这些女人冷酷粉妆的脸孔底下,可能仍存有某些善意吧。穷人心中肯定有爱,因为他们耐心等待着轮到自己,小声询问某个洋娃娃的价格,然后摇摇头遗憾地离去。一个不过十英寸高的洋娃娃,索价要十三元五毛。 “拿去吧!”特芮丝想这样对他们说,“真的太贵了,但我可以送给你。法兰根堡不在乎这个娃娃的。” 但穿着廉价外套的女人,还有蜷缩在破旧围巾下的羞怯男人早就已经离开了,朝着电梯走回去,遗憾地看着其他柜台。如果客人的目的是来买娃娃,那他们就不会想要买其他东西。娃娃是一种特别的圣诞礼物,几乎可以说是有生命的、仅次于婴儿的东西。 很少有小孩来这里。但有时候偶尔会出现,通常是小女孩,极少数的情况是小男孩,爸爸或妈妈紧紧握住他们的手。特芮丝会拿出她自己认为小女孩喜欢的洋娃娃给孩子看,她很有耐心,最后总有某个娃娃会改变小孩脸上的表情,一时间让人真的想要相信洋娃娃的目的就在于此。而通常这也就是小孩子带回家的洋娃娃。 有天傍晚下班后,特芮丝在对街的咖啡和甜甜圈店里看到罗比谢克太太。特芮丝常在回家前先到甜甜圈店买杯咖啡。罗比谢克太太坐在甜甜圈店的后面,那个长长的弧形柜台尾端,正把一个甜甜圈浸到一大杯咖啡里。 特芮丝朝她的方向硬挤过去,穿过一大堆女孩、咖啡杯和甜甜圈。她走到罗比谢克太太的手肘边,一边喘气一边说:“你好。”然后她面向柜台,好像她只是来这里喝咖啡的。 “你好。”罗比谢克太太开口了,但她的语调如此冷漠,粉碎了特芮丝的整个世界。 特芮丝不敢再看罗比谢克太太一眼,可是两人的肩膀却紧紧贴在一起!特芮丝的咖啡喝了一半,罗比谢克太太才无精打采地说:“我要搭独立线的地铁。我不晓得我们能不能挤得出去呢。”她的语气呆板,与那天在餐厅里完全不一样。现在她就像特芮丝那天看到的,那个爬下阶梯的驼背老女人一样。 “我们可以出去的。”特芮丝用安慰的口吻这么说。 特芮丝也要搭独立线地铁,于是她们两人强挤到门口。在地铁入口,她和罗比谢克太太挤入缓缓移动的人潮中,逐渐被吸进了人群,最后无可避免地下了楼梯,就像一小块漂浮的垃圾进入排水管中。罗比谢克太太住在第五十五街,第三大道的东侧,但两人都在莱克辛顿大道站下车。罗比谢克太太走进一家熟食店买晚餐,特芮丝也跟了进去。虽然特芮丝大可为自己买点东西当晚餐,但有罗比谢克太太在,她觉得自己就是没办法这么做。 “你家里有东西吃吗?” “没有,我等一下会去买东西。”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吃?反正我都是一个人。来吧!”罗比谢克太太说完耸了耸肩,仿佛邀请特芮丝这件事比微笑还简单。 特芮丝想要婉拒的冲动只维持了一会儿。“谢谢你,我很乐意。”然后她看到柜台上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蛋糕,看起来像咖啡色大砖头,上面加了红樱桃,于是买下来送给罗比谢克太太。 那栋房子跟特芮丝的家很像,但建材是赤褐石的,颜色深得多,也暗得多。走廊完全没有灯光,罗比谢克太太打开三楼走廊的电灯时,特芮丝发现那栋房子其实不太干净。罗比谢克太太的房间也一样,床也没有铺好。特芮丝不禁想,罗比谢克太太起床时,是否和上床前一样疲累。罗比谢克太太从特芮丝手中接过来一袋杂货,继续拖着脚走到小厨房,留特芮丝一个人在房间里站着。特芮丝认为,既然罗比谢克太太回家了,没有外人看得到她,她就能允许自己表现出真正疲累的模样。 特芮丝不太记得事情是怎么开始的。她已经忘了之前的对话内容,当然那场对话也无关紧要。事情是这样的,罗比谢克太太怪异地从她身旁走开,仿佛陷入出神的状态,突然间就不再说话了,反而开始喃喃低语,平躺在没有整理过的床上。罗比谢克太太持续低语,带着一抹歉意的浅笑,可怕又丑陋的粗短身材有着突起的大肚子,她怀抱着歉意而倾斜的头仍然有礼地看着她。就因为这样,特芮丝真的快要听不下去了。 “我以前在皇后区自己开过服饰店,很棒、很大的服饰店喔。”罗比谢克太太这样说,特芮丝察觉到一股吹嘘的味道,虽然很讨厌这样,还是忍着听下去。“你知道吗,有小钮扣,V字形状的连衣裙一下子出现的时候。你知道,三五年前……”罗比谢克太太僵硬的手伸展开来,胡乱在腰际比划一番。那双短手都没办法划过身体前半部。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看来非常苍老,眼睛底下的阴影也变黑了。“他们把这些衣服叫做卡特琳娜连衣裙。记得吗?就是我设计的,最早是从我在皇后区的店流行出来的。这些衣服好有名。” 罗比谢克太太从床上起来,把靠着墙的箱子打开,一边还一直在说话,然后把一件件材质厚实的深色连衣裙拿出来放在地板上。罗比谢克太太拿起一件石榴红的丝绒连衣裙,上面有白色衣领,还有小小的白色钮扣,在紧身马甲的前面形成一个直往下的V字。 “看吧!我有好多件,都是我做的。其他店都是模仿我的。”她用下巴压住衣服的白色衣领,衣领上面罗比谢克太太那颗丑陋的头可怕地倾斜着。“喜欢吗?我送你一件。过来。过来,试试这件。” 想到要穿这种衣服,特芮丝就觉得恶心。她真希望罗比谢克太太再躺下来休息一会儿,但她还是顺从地起身,仿佛没有自己的意识,朝罗比谢克太太走去。 罗比谢克太太用发抖的、迫切的手把一条黑丝绒连衣裙比在特芮丝身上,突然间特芮丝明白了罗比谢克太太是怎么服务店里的客人的,她就是很快地把毛衣往客户身上套,原因是她已经不会用其他方式来做同样的动作了。特芮丝想起罗比谢克太太说过,她已经在法兰根堡工作了四年。 “还是你比较喜欢绿色那件吗?试试看。”特芮丝犹豫了,她放下衣服,挑了另一件暗红色的。“我卖了五件给店里的女孩,但这件我送你。这些是剩下来的衣服,还是跟得上流行。你比较喜欢这件?” 特芮丝喜欢红色的那件。她喜欢红色,尤其是石榴红,而且她喜欢红丝绒。罗比谢克太太把她推到角落,让她在那里脱掉自己的衣服,把衣服放在扶手椅上。其实她并不想要那条裙子,也不想要人家送给她那件衣服,这让她想起以前在儿童之家收到衣服的情形,穿过的旧衣服。基本上,人们都把她当作孤儿,学校里半数以上的女孩子是孤儿,永远没有从外面得到过礼物。特芮丝脱下毛衣以后觉得全身赤裸。她抓着上臂,那里的皮肤感觉又冷又没有知觉。 罗比谢克太太还在忘情地自言自语。“我一针一线缝的,从早到晚在缝!我底下有四个女孩。后来我的视力变差了。瞎了一只眼,就是这只。你穿上那条裙子。”她还告诉特芮丝她眼睛动手术的事。那只眼睛没有全盲,只是半盲而已,但已经够痛苦的了。青光眼,到现在她的眼睛还在痛。青光眼,还有她的背,她的脚。拇囊肿。 特芮丝知道,她正在倾吐自身遭遇的困境和不幸,好让特芮丝能了解她为何沦落到百货公司工作。 “合身吗?”罗比谢克太太自信满满地问道。 特芮丝看了看衣柜门上的镜子。镜子里显现出一个颀长的身躯,头有点小,轮廓边缘散发着光亮,好像亮黄色的火焰朝下烧到亮红色的双肩。衣服上一个个从上到下的百褶,几乎直到脚踝。这就是童话故事里皇后的衣服,红得比血还深。特芮丝后退一点,拉拉背后松垮的地方,让衣服贴紧她的肋骨和腰部,然后再看着镜中自己深褐色的双眸。自己与自己面对面。那就是她,不是那个穿着乏味格子裙和黄色毛衣的女孩,也不是在法兰根堡洋娃娃部门上班的女孩。 “喜欢吗?”罗比谢克太太问道。 特芮丝端详镜中那张出乎意外镇定的嘴巴,清楚地看见那张嘴巴的形状。她现在不太涂口红了,反正也没人会亲她。她真希望能亲吻镜中的人,让镜中人有了生命,但她还是站着不动,宛若画中的肖像。 “喜欢就拿去吧。”罗比谢克太太有点不耐烦地催促她。她靠着衣柜站在一旁窥伺,看着特芮丝,就像百货公司里的女店员,当女性客户在镜子前试穿衣服的时候,躲在旁边窥伺一样。 特芮丝知道自己留不住这件衣服,她会搬家,这件衣服也会不见。即使她想保住这件衣服,它还是会消失,因为这东西是暂时的,属于当下这一刻。她真的不想要这件衣服,她试着去想像这件衣服放在她家衣柜里,旁边是她的其他衣服。但她无法想像这个画面。她开始解开钮扣,松开衣领。 “你喜欢吧?”罗比谢克太太还是像之前一样很有自信地问。 “对。”特芮丝坚定地承认。 她解不到衣领后面的领扣,要罗比谢克太太帮忙才行。她几乎等不及了,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她到底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会非得穿上这样的衣服不可?突然间,她觉得罗比谢克太太和这幢公寓就像一场噩梦,而她才刚发现自己身在噩梦中。罗比谢克太太是地牢里驼背的狱卒,而她则被带来这里受折磨。 “怎么回事?被别针刺到了吗?” 特芮丝张嘴想说话,但她的思绪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的思绪在遥远的地方,在远处的漩涡中;而这漩涡又在这个灯光昏暗的可怕房间里展开,她们两人则在房间中紧张地对峙。此时她的思绪就位于这个漩涡上,她知道她害怕的是那种绝望,而不是其他事情。那种绝望,来自罗比谢克太太病弱的躯体、在百货公司里的工作、箱子里成堆的衣服,也来自罗比谢克太太的丑陋。罗比谢克太太人生的尽头似乎全部是由绝望所组成的。此外还有特芮丝自己的绝望,因为她想要追求的人生和想要做的事情而绝望。若她的一生不过是场梦,那么这样的绝望是真实的吗?这种绝望带来的恐惧,令她想要赶快脱下那条裙子逃跑,免得到时候来不及了,免得枷锁落下来束缚住她。 现在可能为时已晚。就像在噩梦中一样,特芮丝穿着白色衬裙,在房间中颤抖着,一动也不能动。 “怎么了?会冷吗?现在可是很热呢。” 的确很热。暖气嘶嘶作响。房间里有大蒜的味道,有年老的陈腐味道,有药的味道,还有罗比谢克太太身上一股特殊的金属味。特芮丝真希望就这样倒在她放裙子和毛衣的椅子上。她想,或许要是她能躺在自己的衣服上,那就没事了。但她不该躺下来,如果躺下来,她就输了。枷锁就会锁上,她就会和那个驼背的狱卒在一起了。 特芮丝剧烈地颤抖着,突然失去了控制。那是一股寒意,而不只是害怕或疲累。 “坐下。”罗比谢克太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令人吃惊的漠然与不耐烦,仿佛她早已习惯了女孩子们在她房里感到晕眩。她干燥的、指尖粗糙的手指也好像从很远之外在压着特芮丝的双臂。 特芮丝在椅子旁挣扎着,她知道自己快要屈服了,甚至也意识到自己深受这样的屈服感所吸引。她倒在椅子上,感到罗比谢克太太拉住她的裙子,把裙子拉下来,但她就是没办法移动。虽然这张椅子暗红色的扶手比她还要高,但她的意识依旧清醒,还是有自由思考的能力。 罗比谢克太太说:“你在店里站太久了。最近的圣诞节都很忙,我在店里忙过四次圣诞假期了。你一定要学着照顾自己。” 照顾自己。倚着栏杆走下楼梯,在自助餐厅吃午餐。从肿胀的脚上脱下鞋子,就好像那一群在女更衣室暖气机旁边休息的女人,争夺着一点点暖气机的空间,在上面放报纸,坐个五分钟。 特芮丝的思绪运作非常清楚,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不过她知道自己的目光只是盯着前方,也知道自己想动也动不了。 “亲爱的,你只是累了。”罗比谢克太太说,把一条毛毯覆在特芮丝的肩上。“你需要休息,站了一整天,今晚也都是站着。” 特芮丝想起理查德喜欢的艾略特的一行诗:“这完全不是我的意思,完全不是。”[2]她也想说这句话,却无法翕动嘴唇,嘴巴里好像有种又甜腻又发烫的东西。罗比谢克太太站在她前面,从一个瓶子里挖出一匙东西,然后把汤匙送到她的嘴边。特芮丝顺从地吞了下去,也不管这是不是毒药。她此刻大可以动动嘴唇,可以从椅子上起来,但她不想动。最后,她往后躺在椅子上,让罗比谢克太太用毯子裹住她,假装要睡了。但她一直看着那驼背的身躯在房里游走,把桌上的东西收好,脱下衣服准备上床。她看着罗比谢克太太卸下巨大的蕾丝束腹,还有某种肩带似的东西,绕过她的肩膀,有部分直下到背部。此时特芮丝惊恐地阖上眼睛,用力闭上双眼,直到听见弹簧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一声长长的呻吟叹息,告诉她罗比谢克太太已上了床。但还没结束,罗比谢克太太伸手去拿闹钟,上了发条,头也没有离开枕头,摸索着要把闹钟放到床边的直背椅子上。在黑暗中,特芮丝隐约看到罗比谢克太太的手臂起起落落了四次,最后才让闹钟找到位子。 特芮丝想,我等十五分钟,她睡着后就离开。 她很疲累,所以她强迫抑制着那股痉挛,那是一股像跌倒一般突发的抽搐,每晚还没上床就会发作,不发作就睡不着。痉挛还没有发作,于是特芮丝估计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后,她就穿好衣服,静静地走出门去。毕竟要打开门逃走,是件容易的事。而她也认为这很容易,因为她根本不是在逃走。 [1] 彼埃·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1872—1944),荷兰画家。风格派运动幕后艺术家和非具象绘画的创始者之一。 [2] 这是诗人艾略特作品《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当中的句子。 第二章 “小芮,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那个菲尔·麦克艾洛伊?在证券公司上班的那个?嗯,他来了,他说再过几个礼拜,就会帮你找到工作了。” “真的帮我找到工作了?在哪里?” “格林威治村要上演一出戏。菲尔要我们今晚跟他见面。等下跟你碰面的时候我会告诉你详情。我大概再过二十分钟就好了,现在正要离开学校。” 特芮丝往上跑了三段阶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刚才正梳洗到一半,脸上的肥皂已经干了。她朝下望着脸盆里的橘色毛巾。 “有工作了!”她轻声自语。真是神奇的字眼。 她换好衣服,把一条短银链挂在脖子上,坠饰是旅人的守护圣者圣·克里斯多福,链子是理查德送的生日礼物。她用一点水把头发梳理一下,好让它看来更整齐;柜子里有些粗略的草图和纸板模型,如果菲尔·麦克艾洛伊要看的话,她很快就可以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她可能得说,自己的实务经验不多,但这样说又令她深感挫败。她连实习的经验都没有,只有那次在蒙克莱尔上了两天班,用纸板做了个模型,最后给一个业余团体拿去用。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算是工作经验。她在纽约修过两门舞台设计的课,也读了很多书。菲尔·麦克艾洛伊这个紧张而忙碌的年轻人,说不定会为了大老远跑来见她而有点生气,她似乎可以听见菲尔遗憾地说她胜任不了。特芮丝转念又想,既然有理查德在场,结果应当不会像她自己面对一样恐怖。打从她认识理查德开始,他不是辞职就是被开除,大概换过五个工作。失业再找工作,对理查德来说根本就是稀松平常。特芮丝想起她一个月前被鹈鹕出版社开除,不禁畏缩了,他们连事前的通知都舍不得给,她猜想自己被辞退的唯一理由,就是当初指派给她的研究工作已经完成了。她跑进去跟董事长努斯邦先生说自己没收到通知时,他竟然不知道,或假装不知道“通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通‘资’?什么啊?”他说得很冷淡,而她立刻转身逃走,担心自己会在他办公室里迸出泪来。理查德的处境比较好,他住在家里,有家人为伴,让他保持心情愉快。对他来说存钱更容易。他在海军服役两年期间,存了大约两千元,一年后又存了一千多元。要加入舞台设计师工会成为初级会员,得花一千五百元,她要多久才能存到这一千五百元哪!在纽约待了将近两年,她只有五百元左右。 “为我祷告吧。”她对着书架上木制的圣母像这么说。木制的圣母像是她房里最美丽的东西,她刚到纽约的第一个月就买来了。她巴不得房里有更好的地方可以放这个圣母像,而不是放在丑陋的书架上。现在这个书架就像是用很多水果箱叠起来,然后漆上了红色似的。她想要再买个触感平滑雅致的清漆原木书架。 她下楼到熟食店买了六罐啤酒和蓝纹奶酪。上楼时才想起,本来到熟食店的目的是买肉来当晚餐。她和理查德说好了今晚一起吃饭,计划现在可能要变了,但她又不喜欢去主动改变任何与理查德相关的事情。等她再度准备下楼买肉时,理查德长长的门铃声也响了起来,她按下开门的按钮。 理查德跑步上楼梯,笑着说:“菲尔打来了吗?” “没有。”她说。 “好。这表示他快来了。” “什么时候?” “几分钟后吧。他可能不会待太久。” “工作听起来真的是确定了吗?” “菲尔是这样说的。” “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戏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需要有人做舞台背景,那为什么不找你呢?”理查德仔细打量她,笑了起来,“你今晚看来好美,别紧张好吗?只是一家在格林威治村的小公司,说不定你的才华比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要多。” 她把理查德扔在椅子上的大衣挂到衣柜里,大衣底下是一卷他从艺术学校带回来的炭纸。“今天有没有什么好消息可以报告啊?”她问道。 “还好,就是我想在家里做的东西,”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今天请了那个红头发的模特儿,我喜欢的那个。” 特芮丝想看他画的素描,但她也知道理查德可能认为那些作品还不够好。他最早有些画还不错,例如挂在她床上方、用蓝色和黑色画出来的灯塔,是他在海军服役时画的,他那时才刚开始画画。但他的素描不好,而且特芮丝怀疑他可能永远不会进步了。他褐色的棉裤上有只膝盖沾满了炭污;红黑格子衬衫里面穿了件T恤,鹿绒皮鞋让他宽大的双脚看起来像奇形怪状的熊掌。特芮丝想,他看起来比较像伐木工人或某种职业运动选手,她可以轻易想见他手里握着斧头,而非画笔。她看过他拿斧头,那次他在布鲁克林家里的后院砍木头。如果他不能向家人证明他的绘画事业有进展,很可能今年夏天他就必须到他父亲的桶装瓦斯行上班,按照父亲的愿望,在长岛开一家分店。 “你这礼拜六要上班吗?”她问道。她仍然很怕谈到工作的事。 “希望不要。你有空吗?” 她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没有空。“我礼拜五有空,”她感到无能为力,“礼拜六要上班到很晚。” 理查德笑了起来。“这是个阴谋。”他执起她的手,把她的双臂环绕在自己的腰上,目光不断在房里搜索。“还是礼拜天?我家人问你能不能出来吃晚餐,我们不必待太久。我可以借一辆卡车,我们下午先开到别的地方去玩。” “好啊。”她和理查德都喜欢这样,坐在大大的卡车上,爱开到哪里都行,自由自在,仿佛乘着蝴蝶飞舞。她把手从理查德的腰际抽回来,环抱着理查德的腰让她感觉很不自然,又有点愚蠢,好像站在那里抱着树干。“我真的有买牛排想要晚上吃,可是放在百货公司里被人偷走了。” “偷走?放在哪里会被偷走?” “从我们放手提袋的架子上偷的。我是圣诞节雇来的临时工,没有置物柜可以放东西。”想到这一点她笑了起来,但今天下午她差点就要哭出来了。狼心狗肺的东西,她当时想道,这群狼,偷走一袋该死的肉,就因为袋子里是食物,免费的一餐。她问过所有的售货员,但每个人都否认。亨德里克森太太曾愤怒地说,不可以把生肉品带到百货公司里来。可是如果所有的肉店都在六点关门,那又要怎么办呢? 理查德躺在单人沙发床上。他的嘴唇很薄,唇线不对称,嘴唇有一半往下弯,使得他的脸部表情看起来难以捉摸,有时看来幽默,有时看来苦涩,这种矛盾,就算是他坦率的蓝眼睛也无法加以澄清。他带着嘲弄缓缓地说:“你有没有去楼下的失物招领处找?说你丢了一磅的牛排,寻获者请交还给‘肉丸’这个人。” 特芮丝笑了笑,在小厨房里的架子上到处找。“你以为你在开玩笑吗?亨德里克森太太真的叫我到楼下的失物招领处去。” 理查德爆出大笑,然后站起来。 “这里有一罐玉米,我有买莴苣可以做沙拉,还有面包和奶油。要不要我去买些冷冻猪排?” 理查德伸长了手越过特芮丝的肩头,从架子上拿起黑面包。“这叫面包?这是霉菌。你自己看看,都出现蓝色了,蓝得就像大猩猩的背一样。面包一买来就要吃掉呀!” “既然你不喜欢……”她从他手上把黑面包拿走,丢进垃圾袋里。“反正这不是我说的面包。” “那把你说的面包拿来给我看。” 冰箱旁的门铃尖声大作,特芮丝很快按下按钮。 “他们来了。”理查德说。 来者是两个年轻人。理查德介绍说是菲尔·麦克艾洛伊,还有他哥哥丹尼。菲尔不像特芮丝想像的那么高大,看起来既不紧张也不严肃,也不特别聪明。而且理查德介绍他们时,他也不太看特芮丝。 丹尼站着,外套挂在手臂上,特芮丝把他的外套接过来。家里没有多余的衣架来挂菲尔的外套,所以菲尔把又脏又旧的外套扔在一把椅子上,外套有一半垂在地板上。特芮丝端上啤酒、乳酪和饼干,一面听菲尔和理查德的对话,等待着对话的主题会转到工作这件事情上。但两人一直在谈他们上次在肯辛顿见面后发生的事。理查德去年夏天在那里的酒店画了两个礼拜的壁画,菲尔则在那里当服务生。 “你也在戏剧界工作吗?”她问丹尼。 “没有,我不是。”丹尼看起来很害羞,或许是觉得无聊,因为不耐烦而想离开。他比菲尔年纪大,身材也壮硕一点,棕色的眼睛仔细扫过房间里的每样东西。 “他们还没有准备好,现在只有导演和三个演员。”菲尔躺在沙发上对理查德这么说。“有个人和我一起工作过,是导演,叫雷蒙·柯特斯。如果我推荐你,你绝对进得去。”他看了特芮丝一眼这样说。“他答应让我演戏里面二哥的角色,那部戏叫《小雨》。” “喜剧吗?”特芮丝问。 “是三幕喜剧。目前为止你自己做过什么场景?” “需要多少场景?”特芮丝还没来得及回答,理查德就先问了。 “最多两个,说不定只要一个就过得去了。乔治娅·哈洛伦是主角,去年秋天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过他们演的那出萨特的戏?里面就有她。” “乔治娅?”理查德笑了起来,“她和鲁迪怎么了?” 他们的话题渐渐导向乔治娅、鲁迪和其他特芮丝不认识的人,特芮丝觉得很失望。她想,乔治娅很可能是理查德的旧情人之一,他以前提过自己有五个旧情人。但是除了西莉雅这个名字之外,其他的名字她一个也记不起来了。 “这是你做的场景吗?”丹尼看着挂在墙上的硬纸板模型问她。特芮丝点头回答,他起身去看模型。 理查德和菲尔谈到了一个欠理查德钱的男人,菲尔说他昨天在圣雷摩酒吧看到那个人。特芮丝想,菲尔拉长的脸和削短的头发,就像西班牙画家埃尔·格列柯[1]笔下的人物;同样的五官却使他哥哥看起来像美国印第安原住民。可是菲尔一开口,就完全摧毁了这种埃尔·格列柯的联想。他说起话来就像格林威治村酒吧里面随处可见的人一样,那种可能是作家或演员,其实无所事事的年轻人。 “好漂亮,”丹尼说,眼睛还往后盯着其中一个挂着的小塑像。 “是《彼德洛西卡》的舞台模型,[2]展览会的那个场景。”她一面说,一面猜想他是否听说过这出芭蕾舞剧。她想,他的职业说不定是律师或医生,他手指上略带黄色的污渍,但不是香烟的污渍。 理查德说他肚子饿了,菲尔也说他饿坏了,但两人都没有吃摆在眼前的乳酪。 “菲尔,我们再过半小时就该走了。”丹尼又说了一次。 不久后,他们两人起身穿上外套。 “小芮,我们出去吃饭吧。”理查德说,“第二街的捷克餐厅如何?” “好,”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她想,就是这样了,工作还没有什么确定的答案。她有股冲动,想问问菲尔这个重要问题,但又没有开口。 在街上,一行人没有往上城走,反而开始往下城去。理查德和菲尔走在一起,只回头看了她一两眼,好像要看看她是否还在。踏上人行道的时候,丹尼挽住她的手臂,也挽着她的手穿过一块块又脏又滑、既非冰也非雪的东西,是前阵子下雪后的留痕。 “你是医生吗?”她问丹尼。 “我是物理学家,”丹尼回答,“在纽约大学修研究生的课。”他对她笑了笑,两人的对话暂停了一阵子。 然后他开口说:“跟舞台设计很不一样吧?” 她点了点头,“很不同。”她想要问他有没有参与原子弹的工作,但又没问出口,毕竟这与她有什么相关呢?“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她问道。 他咧嘴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知道,要到地铁站。但菲尔想先吃点东西。” 他们走在第三大道上,理查德告诉菲尔他们明年夏天要去欧洲。特芮丝跟在理查德后头,像个悬荡着的附着物品一样,感到一阵尴尬,因为菲尔和丹尼一定会以为她是理查德的情人。她不是理查德的情人,理查德也不期待她一定会跟着去欧洲。她认为两人间的关系非常奇特,但有谁会相信呢?根据她在纽约的经验,每个人都和他们约会过一两次以上的人上过床。在理查德之前她曾经跟两个人约会过(安杰洛和哈利),这两人一旦发现她不想跟他们发生关系,就断然离开了她。她认识理查德的那年,她曾试了三四次,想要和理查德发生关系,但结果都不甚理想。理查德说他宁愿等下去,意思是等到她再爱他更深一点。理查德想要娶她,他也说她是他有史以来第一个求婚的女孩。她知道他们前往欧洲之前他还会再向她求婚,可是她对他的爱,还不足以让她嫁给他。但是这趟欧洲之旅的大部分费用会由理查德负责,她也会接受。想到这里,她心中浮起一种熟悉的罪恶感,然后理查德的母亲,桑姆科太太的影像就出现在她眼前,微笑着赞许他们两人,同意两人结婚,但特芮丝却不由自主地摇起了头。 “怎么了?”丹尼问。 “没事。” “你会冷吗?” “不会。完全不会。” 但他把她的手臂挽得更紧。她很冷,而且觉得很难受。她知道她和理查德之间存在着一种半悬荡着、半固定着的关系。他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多,但又没有真正的亲密起来。交往了十个月,她还是不爱他,很可能永远无法爱他;虽然她喜欢他,胜过她以前认识的任何人,当然也胜过任何一个男人。有时她会认为自己爱上了他,早晨起床时目光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突然想起她认识他,突然想起他的脸因为她展现的善意而闪耀出深情。接下来,这份睡眼惺忪的虚空就被现实填满,想起现在几点了,今天是礼拜几,有什么事情还没做,这些生命中比较实在的东西。但这种感觉和她在书里读过的爱情大不相同,爱情应该是一种充满喜悦的疯狂状态。事实上,理查德的行为举止里也看不见充满喜悦的疯狂。 “噢,每样东西都叫做圣杰曼德佩!”菲尔挥舞着手大叫,“你走之前我会给你几个地址。你会在那里待多久?” 一辆卡车垂着叮当作响的链子,正好在他们面前转弯,特芮丝没听到理查德的回答。菲尔走进第五十三街转角的“莱克的店”。 “我们不一定要在这里吃,菲尔只想在这里停一下。”他们进门时,理查德捏了一下她的肩膀。“今天真棒,小芮,有没有感觉到?这是你第一份真正的工作!” 理查德相信今天很棒,特芮丝也想努力体会此时是很棒的一刻。但是稍早接了理查德的电话后她看着脸盆里橘色的毛巾,当时感受到的那份确切感,现在却连想都想不起来了。她靠在菲尔旁边的凳子上,理查德则站在旁边继续和菲尔说话。白瓷砖墙和地板发出的耀眼白光似乎比阳光更明亮,因为这里没有影子。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菲尔眉梢每根乌亮的眉毛,还有丹尼手中没点燃的烟斗上面粗糙的斑点。她可以看到理查德手上的细纹,他的手软绵绵地从外套袖子里伸出来;看到理查德柔软、颀长的身体和他的手产生的不协调的对比。他的双手很厚,肉乎乎的,不管是拿盐罐或提起手提箱的把手,两手都呈现出同样不协调及僵硬的动作;她想,就算在抚弄她的头发时也一样。他的手掌非常柔软,好像女孩子的手一样,而且有点湿润。最糟的是,即使他花时间梳妆打理,他还是会忘了把指甲清一清。特芮丝已经跟他说过好多次这件事了,但她觉得要是再说下去,就会激怒他了。 丹尼正在观察她。她看着他若有所思的双眼好一会儿,随后才把眼神移开。突然间,她明白自己为何想不起来稍早的那份确定感,因为她根本不相信,光靠着菲尔·麦克艾洛伊的推荐,她就能找到工作。 “你在担心那份工作吗?”丹尼就站在她旁边。 “没有。” “不要担心,菲尔会告诉你一些小诀窍。”他把烟斗柄插进嘴巴,似乎要准备说些其他事情,但又转过身去。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菲尔和理查德的对话,他们在谈船期订位的问题。 丹尼说:“对了,我住摩顿街,距离黑猫剧院只有几条街,菲尔也和我住在一起。你找个时间过来一起吃午餐,好吗?” “非常谢谢你,我很乐意。”但她想,这不太可能,不过他人真好,竟然愿意开口邀请。 “你觉得怎么样,小芮?”理查德问,“三月去欧洲会不会太早?最好早点去,免得等到那里挤满了人。” “三月听起来还好,”她说。 “我们一定会去,是吧?就算我学校的学期还没有结束,我也不管。” “对,一定会去。”说得容易。要相信这一切很容易,不相信这一切也同样容易。但如果这都是真的,如果真的有这份工作,如果这出戏会成功,而且她能带着至少一项成就去法国……突然间特芮丝把手伸向理查德的手臂,握住他的手。理查德非常诧异,话说到一半就突然停下了。 隔天下午,特芮丝拨了菲尔给她的剧团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听起来很有效率的女孩,柯特斯先生不在那里,但他们已经从菲尔·麦克艾洛伊那里听说过她,把职位保留给她了。她可以从十二月二十八日开始上班,周薪五十元。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先过来给柯特斯先生看看自己的作品,但既然麦克艾洛伊先生如此大力推荐,带作品过来也就不是必要程序了。 特芮丝打电话给菲尔谢谢他,但没人接电话。她写了一张字条留给他,由黑猫剧院转交。 [1] 埃尔·格列柯(El Greco,1541—1614),西班牙文艺复兴的重要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出生在克里特岛,习惯将自己的全名以希腊文签署在作品上。 [2] 俄国作曲家史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作品。 第三章 罗柏塔·华尔斯是玩具部最年轻的主管,她在早上刚上班后的慌乱时刻里,短暂停下来小声告诉特芮丝:“这个二十四块九毛五的手提箱如果今天不卖掉,礼拜一就会打折出清,那我们部门就会损失两元!”罗柏塔对着柜台上咖啡色的硬纸板手提箱点点头,把自己手上一堆灰色的盒子塞到马尔图奇小姐的手里,又匆忙走掉了。 长长的走廊那头,特芮丝看着那些女售货员纷纷让路给罗柏塔。罗柏塔奔走在柜台间,在这个楼层到处跑,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六点都是这样。特芮丝听说罗柏塔又想推动另一次促销活动了。她戴着像小丑一样的红色眼镜,而且和其他女孩不一样的是,她老是把绿色制服的袖子卷起来到手肘上面。特芮丝看到她敏捷地穿过走廊,拉住亨德里克森太太,激动地传达了某个讯息,还带着手势呢。亨德里克森太太点头同意,罗柏塔则拍了她的肩膀表示彼此友好。特芮丝的妒意隐约而生。虽然她一点也不喜欢亨德里克森太太,甚至讨厌她,但还是会嫉妒。 “你们有会哭的布娃娃吗?” 特芮丝不知道库存里有这种娃娃,但那个女人确定法兰根堡百货公司有这种商品,这是她在广告上看到的。特芮丝到处找,再拉出一个箱子,这里没有的话就真的没有了。 “你在‘召’(找)什么?”桑提尼小姐问。桑提尼小姐感冒了。 “会哭的布娃娃。”特芮丝回答。桑提尼小姐最近对她特别客气,令特芮丝想起了被偷走的肉。但现在桑提尼小姐只是扬起眉毛,嘟着发亮的下唇,耸了耸肩,然后就走掉了。 “布的?有马尾?”马尔图奇小姐看着特芮丝。她是个纤细的、头发散乱的意大利女孩,鼻子像狼一样长。“别让罗柏塔听到。”马尔图奇小姐边说边四处张望。“别让任何人听到,那些娃娃在地下层。” “噢!”楼上的玩具部正与地下层的玩具部激烈竞争,公司的策略是迫使顾客跑到七楼买东西,因为七楼的东西比较贵。特芮丝回答那个女人说,娃娃在地下层。 “试着把这东西卖掉。”戴维斯小姐经过时对她说,用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拍了一个压扁的仿鳄鱼皮手提箱一下。 特芮丝点点头。 “有没有一种腿能撑起来的娃娃?那种能站的娃娃?” 特芮丝看着那位中年女性,那女人的拐杖把她的肩膀撑得老高,她的脸和其他经过柜台人的脸都不一样,很柔和,眼中有一种万事了然于心的感觉,仿佛真的可以看透她所注视的事情。 “这个太大了。”特芮丝拿出一个娃娃给她看时,她这么说:“不好意思,你们有小一点的吗?” “应该有。”特芮丝顺着走道往前去拿货,却发现那女人拄着拐杖跟着她,绕过挤在柜台前的人群,省得她带着娃娃走回来。突然之间,特芮丝希望无止境地努力下去,希望找到那个女人想要的娃娃。但她找到的娃娃也不太对,没有真的头发。特芮丝跑到别的地方去找,找到款式相同又有真发的娃娃,娃娃翻身的时候甚至还会哭,正是那个女人要买的娃娃。特芮丝小心翼翼地把娃娃放在新盒子里,放在一层全新的薄纸上。 “太好了,”那女人一再说着,“我要把它寄给在澳洲当护士的朋友,我护校的同学,所以我做了一件和我们学校一样的小制服给它穿。太感谢你了。祝你圣诞快乐!” “也祝你圣诞快乐!”特芮丝笑着说。这是她第一次从客人那里听到“圣诞快乐”。 “贝利维小姐,你休息过了吗?”亨德里克森太太语气尖锐地问她,仿佛像在斥责她。 特芮丝还没有休息过。她从包装柜台下的架子里拿出笔记本和她正在读的小说。那本小说是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这是理查德一直叫她读的书。理查德说,他不知道怎么会有人读过格特鲁德·斯泰因的书,却没有读过乔伊斯的作品。理查德和她聊到书的时候,让她觉得有点自卑。她虽然在学校里读过不少书,但她现在才明白,学校里天主教圣玛加利会所负责的图书馆藏书范围其实和天主教关系并不深,里头还收藏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作家作品,例如格特鲁德·斯泰因。 大型的搬货推车挡住了员工休息室的通道,推车上的盒子堆得老高。特芮丝等在那里准备通过。 “小妖精!”推车后的一个男孩对她大喊。 特芮丝脸上泛起浅浅的微笑。这外号很傻,即使是在地下层的寄物处,他们也整天对她喊“小妖精”。 “小妖精,在等我吗?”在搬货推车的成堆货物上,粗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走过通道,躲过一辆上头载着一个店员、向她疾驶而来的推车。 “不准吸烟!”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喊。那是一个主管快要大发雷霆的咆哮声。特芮丝前面那些抽烟的女孩把烟圈吹进空中,躲进女厕,一面还大声说:“他以为他是谁?法兰根堡先生?” “呦嚯!小妖精!” “小妖精,偶子(我只)是在打花(发)时间!” 一台运货推车从她面前滑过去,她的脚撞到推车的金属边。她继续往前走,并没有往下看自己的脚,疼痛开始加剧,好像一场缓慢的爆炸。她继续走入混乱的场面中,里面充斥着女人的声音,还有女性身体及消毒水的味道。血流到她的鞋子上,她的袜子撕开了个不规则的破洞。她把破掉的皮肤压回去,觉得不太舒服,靠着墙,握住一根水管。她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听着镜子旁那些女孩子杂乱的声音。然后她沾湿卫生纸擦拭袜子,直到红色的痕迹消失。但血一直冒出来。 “没关系,谢谢。”有个女孩弯下腰来看是什么情况,她对那女孩说没关系,那女孩就走了。 最后,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只好从贩卖机里买一条卫生棉。她用了卫生棉里面的棉花,拿纱布绑在脚上。然后,该回柜台上班了。 她们的眼睛同时交会,特芮丝从她正在打开的盒子抬头往上看,那个女人正好转过头来,直接看着特芮丝。她高挑美丽,修长的身子优雅地穿着一件开襟毛外套,一只手插在腰上。她的眼睛是灰色的,虽没有散发出光泽,却睥睨一切,仿佛打了光或着了火一样,令特芮丝目不转睛。她听到前面的客人正重复问着一个问题,但特芮丝就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那女人也用一种着了迷的表情看着特芮丝,仿佛只有一半的思绪是放在她想买的东西上。虽然两人间还有好几个售货小姐,特芮丝还是很肯定她会走向自己。然后特芮丝看见她缓缓走向柜台,那女人越来越近,特芮丝听到自己的心跌跌撞撞地想追上流逝的每一分钟,脸也发烫了起来。 “可以把那个小行李箱拿给我吗?”女人问道,然后靠着柜台,透过玻璃柜面往下看。 饱经磨损的行李箱躺在几英尺外。特芮丝转过去,从一堆东西下方拿出一个箱子,没开过的全新箱子。她站起来时,那女人用平静的灰色眼睛看着她。特芮丝既不能直视那双眼睛,也无法逃开。 “我喜欢那个,可是那个不是卖的吧?”她一边说话,一边点头指向特芮丝背后展示橱窗里的棕色行李箱。 她的眉毛是金黄色的,在她的额头上刻出一个弯。特芮丝认为她的嘴巴和眼睛一样充满智慧,而她的声音就像她的外套一样圆润柔和,而且不知什么原因,感觉充满秘密。 “可以买啊。”特芮丝说。 特芮丝跑到储物间找钥匙。钥匙就挂在门内的钉子上,除了亨德里克森太太以外,谁都不能碰钥匙。 戴维斯小姐看到她,倒抽了一口气。但特芮丝说:“我需要钥匙。”然后就走出去了。 她打开橱窗,把行李箱拿下来,放在柜台上。 “你真的能把这个展示用的行李箱卖给我?”她笑了笑,仿佛她已经了解了。她语气轻松,两只手肘撑在柜台上,细看着手提箱。“他们很生气吧?” “没关系。”特芮丝说。 “好,我喜欢这一点。货到才付款。衣服呢?这些衣服和行李箱是一套的吗?” 小行李箱里面有玻璃纸包好的衣服,上面还有价格标签。特芮丝说:“不是,这些衣服是分开卖的。如果你想买娃娃的衣服,服装部卖的比我们这里更好。服装部就在走廊对面。” “噢!圣诞节之前可以送货到新泽西吗?” “可以,礼拜一就会到了。”特芮丝想,如果送不到,她会亲自送去。 “H·G·爱尔德太太。”那女人轻软、独特的声音这么说。特芮丝把她的名字写在绿色的送货单上。 那个名字,那个地址,还有那个小镇,出现在铅笔尖下,就像特芮丝永远不会忘记的秘密,永远铭刻在她的记忆里。 “你不会写错吧,嗯?”那女人这样问。 特芮丝首次留意到那女人的香水味。她没有回答,反而摇摇头。她往下看着那张送货单,小心翼翼地把各项款项填好,心全期盼那女人会继续说:“你真的这么高兴认识我吗?那我们再见一次面好吗?我们今天一起吃午餐好吗?”她的声音一派轻松,好像她真的会说出这些话似的。但她说了“不会写错吧”之后,就没再说话了,没有说话去解除新手售货员特芮丝的羞愧感。新手是因为圣诞节的销售潮才受雇,欠缺经验又容易犯错。特芮丝把货单给她签名。 接着那女人把手套从柜台上拿起来,转身慢慢走开,特芮丝看着她越走越远。她在毛皮大衣下的脚踝苍白纤细,穿着黑色的鹿绒皮高跟鞋。 “你开了一张货到收款的订单?” 特芮丝盯着亨德里克森太太丑陋而空洞的脸。“是的,亨德里克森太太。” “你难道不知道应该把上面那一联交给客人?你怎么能肯定货到的时候客人愿意认账取货?客人在哪里?你能找到她吗?” “可以。”那个女人就在十英尺开外,刚穿过娃娃服装柜台的走道。特芮丝手上拿着绿色的货单迟疑了一下,然后绕过柜台,强迫自己走上前去。她的外表、蓝色旧裙子、棉质工作制服(她没分发到标准的绿色制服),还有令人尴尬的平底鞋,都令她感到困窘。还有那条可怕的绷带,血迹可能又渗出来了。 “我应该给你这张。”特芮丝把小纸条放在那个女人的手边,她的手就放在柜台上。然后特芮丝转身走开。 特芮丝回到柜台,面对装着袜子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拉出来,然后归位,好像要找什么东西一样。特芮丝一直等着,等到那女人处理完她在那边柜台的事情,离去了为止。她意识到消逝的时间,这些时间是找不回来的,快乐也是找不回来的,在最后那几秒钟里面,她大可以转头看看那张可能再也看不到的脸。她怀着恐惧,隐约意识到另一种声音,那是柜台边客户所发出的熟悉的声音,永不休止的声音,吵嚷着要她的协助。还有低鸣的小火车的呜呜声,一阵一阵的声音正包围着她,阻隔在她和那个女人中间。 等她再度转头时,却又直接注视到那双灰色的眼睛。那女人正朝她走过来,仿佛时间倒转。她再次温柔地靠在柜台上,比手势要求看一个娃娃。 特芮丝拿下娃娃,放在玻璃柜台上,发出铿啷的声音。那女人看着她。 “应该不会破掉吧。”那女人说。 特芮丝笑了笑。 “好,我也要这个。”她用平缓的声音说,在一片嘈杂中,寂静环绕着她们。她再次把姓名和地址写给特芮丝,特芮丝从她嘴里缓缓接收到信息,仿佛自己还没有牢记于心一样。“圣诞节之前真的可以送到吗?” “最晚是礼拜一送到。圣诞节前两天。” “很好。我不是故意要让你紧张的。” 特芮丝绑紧了原来系在娃娃盒子上的结,那个结不知什么缘故松开了。“不会吧。”她这么说。她极度尴尬,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她在那女人眼前把结绑起来。 “真是份烂工作,对不对?” “对。”特芮丝绕着白色的线,折好货到付款的货单,然后用一根别针固定住。 “所以原谅我一直啰唆到货的时间。” 特芮丝看着她,又有一种两人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愿意向特芮丝透露一切,然后她们可以一起大笑,了解彼此。“你没有啰唆,但一定会准时送到。”特芮丝的目光穿过走道,看到那女人先前所站的位置,然后又看到绿色的小纸片仍然在柜台上。“你真的该把那张货到付款的单子收好。” 那女人的眼睛现在也随着她的笑容而改变了,燃起了灰色又不带光泽的火焰,特芮丝几乎以为自己能够想起曾在哪里见到过。“以前就算没有那些货单,东西还是收得到,我从来没有保留过这些货单。”她弯下腰去签第二张货单。 特芮丝看着她离去,脚步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缓慢;看到她边走边望着另一个柜台,而且把她的黑色手套在手掌上拍了两次,三次,然后消失在电梯里。 特芮丝接着服务其他的顾客,她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但她在售货单上写下的数字,在笔迹剧烈震动的地方拖着不太明显的尾巴。她走到洛根先生的办公室,这段路程仿佛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但等她看了时钟才知道,其实只过了十五分钟。现在是洗手准备吃午饭的时间了,她僵硬地站在毛巾前擦干手,觉得自己和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瓜葛,仿佛遗世独立一般。洛根先生问过她圣诞节后想不想继续留下来上班,她可以在楼下的化妆品部工作。特芮丝拒绝了。 午后三四点,她走下一楼,在卡片部买了张问候卡片。卡片本身没什么特色,样式很简单,上面是朴素的蓝色和金色。她拿着笔站着,笔尖停留在卡片上,思考着该写什么——“你很棒”,或甚至“我爱你”——最后很快地写下平淡乏味的一行字:“来自法兰根堡的特别致意。”她在签名处加上她的员工编号六四五A,然后走到地下层的邮局,却在邮筒前犹豫了起来。看到自己的手握着已经一半塞进邮筒口里的信,她突然慌张了起来。寄过去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反正她再过几天就要离职了。H·G·爱尔德太太会不会在乎呢?那对金黄色的眉毛或许会稍微扬起,她或许会看一会儿那张卡片,然后就把它置之脑后。特芮丝把卡片投进邮筒。 在回家的路上,她想到一个舞台场景的点子,一个很长的房间,中心有一个漩涡状的东西,房间从中心向两边延伸。她想要从当天晚上就开始制作纸板模型,但最后只是对着铅笔素描纸上谈兵。她希望见到某个人,不是理查德,不是杰克或楼下的爱丽斯·凯利,而是史黛拉,史黛拉·欧维顿,她刚到纽约第一周就遇到的舞台设计师。特芮丝意识到,上次自己搬家时举办过鸡尾酒派对后,她和史黛拉就没再见过面,史黛拉不知道她现在人在何方。特芮丝往大厅的电话走去时,听到门铃短促的声音,表示有电话找她。 “谢谢你。”特芮丝朝下对奥斯朋太太喊道。 是理查德通常在九点左右会打来的电话。理查德问她明天晚上想不想到苏顿看一部两人都还没看过的新电影。特芮丝说现在她没什么事,但想要做完一个枕头套。爱丽斯·凯利说过明天晚上会下来用她的缝纫机。此外,她还得洗个头。 “今天把头洗好,明天晚上来找我。”理查德说。 “太晚了,头发湿湿的我没办法睡觉。” “我明天晚上帮你洗。我们不用浴缸,用几个水桶就好。” 她笑了,“最好不要。”理查德有次帮她洗头发的时候,害她跌到浴缸里面。那次理查德拼命扭动身体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模仿浴缸水流掉的样子。特芮丝笑得太用力,结果滑倒在了地板上。 “嗯,要不然礼拜六去看展览好不好?礼拜六下午开幕。” “礼拜六我上班到九点,九点半才能离开。” “噢!嗯,我会留在学校,大概九点半和你在转角碰面。四十四街和第五大道转角。好吗?” “好。” “今天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没有。你呢?” “没有。我明天要去看看船期预约的状况。明天晚上会打给你。” 特芮丝终究没有打给史黛拉。 隔天是礼拜五,圣诞假期前的最后一个礼拜五,而且是从她开始在法兰根堡百货公司上班以来最忙碌的一天,可是每个人都说明天会更忙。顾客靠着玻璃柜台用力推挤,令人胆战心惊。她正在服务的顾客被其他人挤开,消失在走道上黑压压的人潮中。很难想像这层楼还能容纳更多人挤进来,但不断有人从电梯里拥出来。 “他们为什么不把楼下的大门暂时关闭一下!”特芮丝对马尔图奇小姐说。她们两人都在一个货架旁边弯着腰。 “什么?”马尔图奇小姐回答,她没听清楚。 “贝利维小姐!”有人大声喊着,伴着一声口哨。 是亨德里克森太太,她今天一直用口哨让大家注意她。特芮丝穿过那些售货小姐,还有地上的空盒子,走向亨德里克森太太。 “有人打电话找你。”亨德里克森太太告诉她,指着包装桌旁的电话。 特芮丝摆出无助的姿势,但亨德里克森太太没有时间去看。现在不可能在电话上听清楚任何东西。而且她知道这很可能是理查德打电话来闹她,他先前已经打给过她一次了。 “喂?”她说。 “喂,请问是六四五A的员工吗?是特芮丝·贝利维吗?”接线生的声音伴随着喀嚓声和嗡嗡声说,“请说。” “喂?”她重复问了一次,几乎听不到回答。她把电话拉离桌子,走到几英尺外的储物间里。电话线不够长,她必须蹲在地板上。“喂?” “喂,”那声音说话了,“嗯,我想谢谢你寄那张圣诞卡片来。” “噢。噢,你是……” “我是爱尔德太太,”对方说,“卡片是你寄的吗?是你吗?” “是我。”一股罪恶感突然涌起,特芮丝的身子僵硬了起来,仿佛犯了罪当场被逮到一样。她闭上眼睛,扭着电话线,又看到了昨天那双聪慧、微笑的眼睛。“如果我这样冒犯了你,那很抱歉。”特芮丝木讷地说,语调就像她在与其他顾客说话一样。 那女人笑了起来。“很有趣。”她的口气很随意,特芮丝再次听到昨天听到的声音,同样的自在而含糊的咬字,她就爱这种咬字的方式。她自己也笑了。 “是吗?怎么说?” “你一定是玩具部的女孩。” “对。” “你人真的太好了,寄给我这张卡片。”那女人客气地说。 特芮丝这才明白过来。她以为卡片是一个男人寄的,是其他替她服务过的店员寄的。“很高兴为您服务。”特芮丝说。 “是吗?怎么说?”她大概在嘲弄特芮丝。“嗯,既然现在是圣诞节,我们要不要见个面,至少喝杯咖啡?或者喝一杯。” 储物间的门突然打开,特芮丝整个身子缩了起来。有个女孩走进房间,就站在她面前。“好,我很荣幸。” “什么时候?”那女人问,“明天早上我会来纽约。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吃午餐呢?你明天有时间吗?” “当然。我有一个小时,从十二点到一点。”特芮丝说,她盯着前面那个女孩的脚看,她穿着一头较大的平底软鞋,笨重的脚踝后面和小腿套着袜子,像象腿一样移动着。 “我十二点左右和你约在楼下第三十四街的入口好吗?” “好。我……”特芮丝这才记起来明天下午一点整才上班。她整个早上都休假。她举高手臂,躲开面前那个女孩从底下货架拖下来的一堆箱子。那女孩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回来。“喂?”她在掉落的箱子产生的噪音中大喊。 “不好意思。”扎布罗茨基太太不高兴地说,再度破门而出。 “喂?”特芮丝又重复了一次。 电话挂断了。 第四章 “你好。”那女人笑着说。 “你好。” “怎么了?” “没事。”特芮丝想,至少那女人认得她。 “你喜欢什么样的餐厅?”那女人在人行道上这样问。 “没有。找间安静的餐厅好了,但这附近没有安静的餐厅。” “你有时间去东区吗?不行,如果只有一小时,那时间不够。我知道这条街上往西走几个街口有个地方不错。你时间够吗?” “当然。”已经十二点十五分了。特芮丝知道她可能会迟到很久,不过反正也无关紧要了。 往餐厅去的路上,她们并没有交谈。有时人潮会冲散她们,有一次那女人隔着一辆装满衣服的推车看着特芮丝,笑盈盈的。她们走进一家有木头椽子屋顶和白色桌面的餐厅,餐厅异常安静,客人还没坐满一半。她们在一个木制卡座就座,那女人点了杯传统鸡尾酒,问特芮丝要不要喝一杯,或点杯雪莉酒。特芮丝还在迟疑时,她已经点好菜让服务生去处理了。 她脱下帽子,用手指梳理她的金发,两边各一次,然后看着特芮丝。“你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点子,要寄圣诞卡片给我?” “我记得你。”特芮丝说。她看着那串小小的珍珠耳环,那串耳环不知为何不像她的头发或眼睛那么明亮。特芮丝觉得她很美,觉得她的脸变得模糊起来,因为她现在无法直视她。那女人从包里拿出口红和粉盒,特芮丝看着她的口红盒,金色如珠宝,形状像水手的储物箱。特芮丝还想看看那女人的嘴,但那双灰色的眼睛就在特芮丝眼前,让她无法直视她的嘴,目光像火苗一样在她身上跳跃闪烁。 “你才刚去那家店上班没有很久吧?” “对,大概只有两个礼拜。” “你也不会待太久,是这样没错吧?”她递给特芮丝一根烟。 特芮丝接过了烟。“不会,我找到另一份工作了。”她往前靠,迎向那女人替她拿着的打火机,迎向那双纤纤玉手。那双手留着椭圆形的红指甲,手背上有一点点雀斑。 “常送人明信片吗?” “明信片?” “圣诞卡片?”她自己笑了起来。 “当然没有。”特芮丝说。 “那我们敬圣诞节。”她碰了特芮丝的玻璃杯一下,把酒一饮而尽。“你住哪里?曼哈顿?” 特芮丝告诉她说自己住在第六十三街上。她还说她父母双亡,这两年来都住在纽约,之前则是在新泽西的学校。特芮丝没有告诉她的是,那是一所宗教气息浓厚的学校,是圣公会的学校。她没有提到她崇拜的艾莉西亚修女,没有说她常常想起她蓝色的眼睛、丑陋的鼻子和慈严兼备的个性。因为从昨天早上开始,她就已经把艾莉西亚修女抛得老远了,修女远远比不上坐在对面的这个女人。 “你空闲时做什么?”桌上的灯让她的眼睛带上了一点银色,充满如水一般的光亮,即使是她耳垂上的珍珠都显得栩栩如生,就像一滴轻轻一碰便会破碎的水珠。 “我……”她应该告诉她自己常做舞台模型吗?该告诉她自己会素描和画画,或雕刻一些小东西,像猫的头和小人,好放入她的芭蕾舞场景中?其实她最喜欢的是到外面好好走一段路散步,最喜欢做梦。特芮丝觉得不必告诉她这些事。她认为那女人的眼睛必定能透彻了解她所看到的每样东西。特芮丝又喝了点酒,她很喜欢这种酒,很像那种会吞灭人的女性,特芮丝想,既强烈又可怕。 那女人点头向服务生示意,然后又有两杯酒送到了她们桌上。 “我喜欢。” “喜欢什么?”特芮丝问。 “我喜欢有人送我卡片,不认识的人。就像圣诞节一样。今年我特别希望这样。” “我很高兴。”特芮丝笑了笑,一面猜想她是不是在说真话。 “你很漂亮,”她说,“而且也非常敏感,是吗?” 特芮丝想,她好像在说娃娃一样,她用这么自然的方式来称赞特芮丝。“我认为你很棒。”借着第二杯酒带来的勇气,特芮丝这样说。她不在乎她的语气听起来如何,因为她知道那女人自己也知道。 她笑了起来,头往后仰,声音比音乐更美妙。她的笑容让眼角泛起一点小皱纹,她点香烟时,红色的双唇噘了起来。她看着特芮丝,她的手肘抵在餐桌上,下巴则撑在拿香烟的那只手上。她合身的黑色套装腰身附近一直到拉宽的肩膀处有一条长长的线,而她的头上则顶着一头细致又未加梳理的金发。特芮丝想,她大约三十或三十二岁,买了个行李箱和娃娃送给女儿,她女儿大概六岁或八岁。特芮丝可以想像那个小女孩留着金发,金黄色的脸孔洋溢着欢乐,纤细的身躯比例匀称,而且一直在玩耍。但小女孩的脸庞,又和这个女人双颊窄小、像北欧人般的小巧脸孔不同,小孩脸上的五官比较平板单调。那丈夫呢?特芮丝完全没办法想像他的模样。 特芮丝说:“我猜想,你本来以为寄圣诞卡片的是个男的,对吧?” “没错,”她微笑着说,“我以为可能是那个滑雪部的男人寄的。” “真抱歉。” “不用抱歉。我很高兴。”她靠回到卡座中。“我大概不会邀他一起吃午餐。不用抱歉,我很高兴。” 特芮丝又闻到她淡雅的香水味,有墨绿色丝绸的感觉,只属于她,就像某种奇花异卉的香味一般。特芮丝倾身靠香味更近一点,往下看着她的杯子。她想要把桌子用力推开,投入她的怀中,把鼻子紧紧埋入她颈上那条金绿色相间的围巾。她们的手背偶尔在桌上轻触,特芮丝的肌肤就马上变成独立的个体,有了自己的生命,而且一直发热。特芮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事情就是这样。特芮丝瞥见她稍稍转向一旁的脸孔,刹那间再度明白了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她也知道这简直难以置信,因为自己从没见过这个女人。如果见过的话,又怎么可能会忘记呢?在沉默中,特芮丝觉得彼此都在等待对方开口,但这种沉默也不会让人感觉不自在。她们点的餐来了,奶油菠菜,上面加了个蛋,冒着热气和奶香味。 “你怎么会一个人住?”那女人问。特芮丝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故事都告诉了她。 但特芮丝没有告诉她其他的细节。她只用了六句话,仿佛她的故事的重要性还比不上在其他地方读到的故事。但那些事实究竟有何重要性?她母亲是法国人、英国人或匈牙利人?她父亲是爱尔兰画家或捷克律师?他有没有出人头地?她母亲把她送到天主教圣玛加利会的时候,她是烦人的、大声哭闹的婴儿,还是烦人的、忧郁的八岁女孩?她在那里是否快乐?她现在很快乐,从今天开始一定会很快乐,所以她没有必要提到父母或她的背景。 “陈年往事,最没趣了。”特芮丝笑着说。 “或许更没趣的是未来,没有历史的未来。” 特芮丝并没有仔细思考这句话。没错。她仍然在微笑着,仿佛她才刚学会怎么笑,不知道怎样才能停下来。那女人和她一起笑,表情很愉快,或许她在嘲笑她。特芮丝这样想。 “贝利维是一个什么样的姓?”她问。 “这是捷克姓。这姓已经改过了。”特芮丝别扭地解释着,“本来是……” “这个姓听起来很特别。” “你叫什么?”特芮丝问,“我是说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我叫卡罗尔。请千万不要叫我卡萝拉。” “请千万不要叫我特丽丝。”特芮丝说,并发出“特”的音。 “你喜欢这怎么发音?特雷斯?” “对,就像你念的那样。”她这样回答。卡罗尔用法文的发音念出特芮丝的名字。特芮丝已经习惯自己的名字有好几种不同的念法,有时候她也会用不同的方式念她的名字。她很喜欢卡罗尔念她名字的方式,她也喜欢她的双唇吐出她的名字。那是一种无止境的渴望,她以前只是偶尔、隐约意识到这种渴望,现在这种渴望成了真实的愿望。这欲望实在太过奇怪、太令人困窘,特芮丝把这种欲望从脑海中甩开。 “你礼拜日都做些什么?”卡罗尔问。 “不一定,没什么特别的。你会做什么?” “最近没做什么。如果你想要找我,随时欢迎。我住的地方景观不错,乡村景观。这礼拜天想不想过来走走?”那双灰色的眼睛现在直直地看着她,这是特芮丝第一次面对那双眼睛。特芮丝看到其中透露出一丝风趣。还透露出其他什么呢?好奇心,还有挑战。 “好。”特芮丝说。 “你真是个奇特的女孩。” “怎么说。” “像从天空中坠落的一样。”[1] [1] 此处原文为“flung out of space”,卡罗尔的意思是特芮丝是个特别的女孩,与她所处的时空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本书中,卡罗尔再次说了这句话,并称特芮丝为“从天空中坠落的天使”,故此处做此译。 第五章 理查德站在街角等她。在严寒的气温里,他轮流用两脚撑着身体重心。她突然意识到,虽然街上的行人都拱着背缩在外套里,但她今晚一点也不觉得冷。她深情地紧紧挽着理查德的手。 “你刚在里面吗?”她问。她迟到了十分钟。 “当然没有。我一直在等你。”他冰冷的双唇和鼻子压着她的脸颊。“你今天是不是不太顺利?” “没有。” 尽管灯柱上还亮着圣诞节灯,今夜依旧漆黑。从他点烟的火柴亮光里,她看着理查德的脸庞。他光滑的额头悬在狭长的眼睛上,她想,他强韧的外表就像鲸鱼的额头,坚硬到足以捣碎任何东西。他的脸就像一张用木头雕刻成的脸孔一样,刨得很光滑,没有任何修饰。她看到他张开的眼睛,就像黑暗天空里令人意想不到的光点。 他对她笑了笑。“你今晚心情不错。想不想在街上散个步?你在百货公司里不能抽烟。想要抽烟吗?” “不了,谢谢。” 他们往前走,画廊就在旁边,有一排透着亮光的窗子,每个窗口都挂着圣诞节装饰花圈。特芮丝想,明天就可以见到卡罗尔了,早上十一点,再过十二小时多一点,她会在距离这里只有十条街的地方看到她。她又挽起了理查德的手,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挽着理查德的手。往东边看去,在第四十三街上,她看到猎户星座就于天空的正中央,位于建筑物之间。她以前老是从学校的窗户往外看猎户星座,刚搬来纽约的时候,也会从自己租的公寓里往外看。 “我今天订好了船票,”理查德说,“泰勒总统号,三月七号启航。我和卖票的人谈过了,如果我继续跟他保持联络,他可以帮我们安排一间靠外面有窗户的房间。” “三月七号?”虽然现在她一点也不想去欧洲,但她听到自己声音里冒出来的兴奋之情。 “距离现在只有十个礼拜了。”理查德握着她的手说。 “万一我不能去,你能不能取消预约?”她想,既然她不想去,她大可以告诉他。但他只会跟她吵,就像她以前犹豫不决时他的反应一样。 “噢……当然,小芮!”然后他大笑起来 他们一边散步,理查德一边摇着她的手。特芮丝想,这样好像两人是恋人一样。她对卡罗尔的感觉,几乎就像是爱情一样,除了卡罗尔是女人。也许不是痴狂,但绝对会带来极大的喜悦。这个字眼很傻,但她怎么可能比现在更快乐?从礼拜四开始就这么快乐。 “我真希望我们能共用。”理查德说。 “共用什么?” “共用一间房间!”理查德一边大叫着一边笑,特芮丝注意到人行道上有些人回过头来看着他们。“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哪里喝一杯庆祝一下?我们去转角的曼斯菲尔德。” “我不想坐着。晚一点再喝吧。” 他们用理查德的艺术学校学生证半价看了一场展览。画廊由好几个铺着厚绒布地毯的挑高房间组成,展示雄厚财力的商业广告、绘画、平面海报、插画,还有那些拥挤在墙上挂成一列的东西。有些作品会让理查德凝视好几分钟,但特芮丝认为这些作品实在有点令人沮丧。 “你看到了吗?”理查德问。他指着一幅构图繁复的画,画中是一个架线工人在修理电话线。特芮丝以前在别的地方看过这件作品了,今天晚上看着这幅画,真的让她很痛苦。 “看到了。”她说。她在想其他事情。如果她不用为了欧洲之旅存钱(存钱这个动作看来很愚蠢,反正她是不会去欧洲的),就可以在圣诞节之后的特卖会上买件新外套。她现在穿的这件黑色的运动外套,令她老觉得自己了无生气。 理查德挽着她的手。“你好像不太尊重技巧,小女孩。” 她对他皱了皱眉,好像在嘲弄他似的,然后又挽起他的手。顷刻间,她觉得两人距离非常接近,现在和他在一起会让她感到温暖快乐,就像他俩初次见面那晚一样。他们在克里斯多福街上举行的宴会上认识的,那次是弗兰西斯·科特带她去的。两人认识以后,理查德就不曾喝醉过,但第一次见面的那晩理查德喝得微醺,不断针对书籍、政治和一些人物发表他的高见。当时他的这些话,也比后来两人认识后他的言谈来得积极正面。他那晚只和她聊天,她也因为他的热情、抱负、他的喜恶而对他产生好感,当然也因为那是她第一次真正参加派对,而他为她带来了圆满的结果。 “你根本没有在看。”理查德说。 “我好累,你看完就好。” 他们在出口处碰到一些理查德俱乐部里的朋友,其中有个年轻男人、一个女孩和一个年轻的黑人。理查德把特芮丝介绍给他们,她可以感觉得出来他们和理查德并不太熟,但他还是告诉他们:“我们三月就要去欧洲了。” 他们看起来一脸羡慕的样子。 在外面,第五大道空荡荡的,像个舞台场景在等待好戏上场。特芮丝在理查德旁边走得很快,双手插在口袋里。她今天搞丢了手套。她想着明天的七点钟。她想知道明晚这个时候有没有可能还跟卡罗尔在一起。 “明天怎样?”理查德问。 “明天?” “你知道的。我爸妈问你这礼拜天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吃晚餐。” 特芮丝迟疑了起来,她想起来了。有好几个礼拜天的下午,她曾经前去拜访桑姆科一家人,下午两点左右吃着丰富的餐点,然后矮小秃头的桑姆科先生会在留声机播放的波尔卡舞曲和俄罗斯民族音乐伴奏下,邀她共舞。 “对了,你知不知道我妈妈想替你做件连衣裙?”理查德继续说,“她买了料子,想要量你的尺寸。” “做连衣裙——那太费工夫了。”特芮丝可以想象桑姆科太太绣着花纹的上衣,白色的上衣上布满一排又一排的针织线纹。桑姆科太太对她的针线功夫感到很骄傲。特芮丝则认为自己不应该接受这么费工夫的礼物。 “她很喜欢替你做连衣裙,”理查德说,“明天可以吗?想不想在中午左右出来?” “我想不要好了。希望这礼拜天他们还没有拟定什么伟大的计划。” “还没有,”理查德失望地说,“你明天有别的事?” “对。我想做别的事。”她不希望理查德知道卡罗尔,也不希望理查德看到卡罗尔。 “想不想开车到其他地方走走?” “我想不要了,谢谢。”特芮丝现在不想让他握着她的手了。他的手湿湿的,使她的手变得冰冷。 “你不会改变主意吧?” 特芮丝摇摇头。“不会。”她大可以说一些话来缓和现在的情况,找些借口,但她也不希望为了明天的事情撒谎,不要再像刚才一样的撒谎。她听到理查德叹了一口气,两人沉默以对,走了好一会儿。 “妈妈想替你做一件蕾丝边的白连衣裙。家里只有埃斯特一个女孩,让妈妈觉得很沮丧,快疯了。”埃斯特是理查德的表妹。特芮丝只见过她几次。“埃斯特还好吗?” “老样子。” 特芮丝把自己的手从理查德手中抽回来,突然感觉肚子饿了。她把晚餐的时间拿来写信给卡罗尔,永远不会寄出去的信。他们在第三大道搭乘前往上城的公车,然后朝东走到特芮丝家。特芮丝心里虽不想邀理查德上楼,但还是问他要不要上去。 “不了,谢谢,我要走了。”理查德说。他把一只脚放在第一级阶梯上。“你今晚怪怪的,距离我好远。” “我才没有。”她说。她觉得自己没有表达得很清楚,也感到恼怒。 “你有。我看得出来。再怎么说,你不是……” “不是什么?”她催促着他说。 “我们交往的还不深,对不对?”他说。突然间他认真了起来。“如果你连一个礼拜日下午都不想跟我在一起,我们怎么能在欧洲一起过好几个月呢?” “理查德,如果你想取消整个欧洲的计划也行。” “小芮,我爱你。”他用手轻轻摸她的头发,看起来有点恼火了。“我当然不希望取消,但是……”他欲言又止了。 特芮丝知道理查德想说什么,他要说她根本没有表现出爱他的样子。但他又不肯明说,因为他很清楚,她并不爱他,所以他又怎么能真正期待她表现出爱意呢?事实很简单,特芮丝因为自己不爱理查德而怀有罪恶感,这种罪恶感逼着让她接受了他给予的东西:生日礼物、与他家人共进晚餐的邀约,甚至是他的时间。特芮丝的指尖紧紧压着石头栏杆。“好,我知道了,我不爱你。”她说。 “小芮,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你想让整件事情作罢,我的意思是,你不想再见我,那也没关系。”她也许不是第一次说出这种话来。 “小芮,你知道,在这世界上我最想跟你在一起。就是这么一回事。” “如果这件事真那么痛苦……” “小芮,你爱我吗?你到底多爱我?” 她想:让我细数一下。“我不爱你,但我喜欢你,这是我今晚的感觉,几分钟前的感觉。”她说。不管这些话听来给人怎样的感觉,她还是说了这些话,因为这些是实话。“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们这么接近过。” 理查德看着她,有点难以置信。“是吗?”他慢慢走上楼,笑了,在她下方的阶梯停了下来。“那……小芮,让我今晚陪你好吗?我们试试看,好吗?” 从他走向她的第一步开始,她就知道他会说这种话。现在她觉得又悲哀又羞愧,替自己,也替他觉得可悲。因为她真的不爱他,她也觉得很尴尬,因为她并不想要让事情走到这个地步。每次他问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总是会有那么一个巨大的障碍横阻于前,因为她连试都不想试。最后,他的询问只会造成痛苦的尴尬。 她想起了第一次让他留下来过夜的情形,内心再度纠结起来。那次的经验非常不愉快,做到一半的时候她就问他:“这样子对吗?”她当时想,如果动作没错的话,怎么可能还是让人这么不舒服。接着理查德大笑起来,笑得又久又大声,真心的大笑,让她生气。第二次甚至更糟,原因可能是理查德以为她应该已经克服了障碍,没想到整个过程太痛苦,害她哭了起来。理查德也因此感到深深的愧疚,一直说她让他觉得自己像禽兽一样,她则说他不是禽兽。她很清楚他不是禽兽,至少和安杰洛·罗西相比,理查德简直就是天使。安杰洛曾站在同样的阶梯上,同样问她两人是否可以共度一晚。如果当晚她和他上床,他的表现绝对和理查德不一样。 “小芮,亲爱的,” “不行,”特芮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今天晚上不行,我也不能和你一起去欧洲。”她很诚实,但语气充满悲苦与绝望。 理查德的双唇因为惊讶而张开。特芮丝不敢看他脸上的不悦之情。“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不能。”她说,每个字都是折磨。“因为我不想和你上床。” “噢,小芮!”理查德笑了起来。“真抱歉我问了你。亲爱的,不要上床好吗?在欧洲也不要上床。” 特芮丝把头转开,又看到了猎户座,倾斜的角度稍微有点不同。然后她回头看着理查德。她想,我就是不能,我必须好好想一想,因为你已经在想这个问题了。对她来说,话已经说出来了,即使她自己什么也没听到,这些话依旧像横阻在两人之间的大木块一样坚硬。她以前在楼上的房间就对他说过同样的话,有次在公园里卷风筝线时她又说过一次。但他未曾好好思考过那些话。难道现在她能做的,就只是重复那些话?“你想要上来待一会儿吗?”她问他。她在折磨自己,一种她无法确切解释的羞愧也在折磨着她。 “不用了。”理查德轻笑着说,他的容忍与体谅使她更羞愧。“不,我要走了。晚安,亲爱的。我爱你,小芮。”他又看了她一眼,然后离开了。 第六章 特芮丝走上街道张望,但街上空无一人,唯有周日早晨的空寂。法兰根堡百货公司高耸的水泥墙角旁风声大作,好像因为找不到敌手对抗而暴怒一般。特芮丝想,除了她之外就没有别人了,想着想着就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她应该约一个更舒服的见面地点才对,风就像冰块一样贴着她的牙齿。卡罗尔迟到了十五分钟。如果她没有来,特芮丝很可能会继续等下去,等一整天,直等到晚上。有个身影从地铁口出来,是一个瘦小的女性身影,行色匆匆,穿着黑色长外套,外套底下的脚走得很快,好像是四只脚在轮子上轮流转动一样。 接着特芮丝转头看到卡罗尔坐在一辆车里,正靠着马路对面的人行道停车。特芮丝走向她。 “嗨!”卡罗尔叫她,然后倾身替她开车门。 “你好吗?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迟到了,真抱歉。你冻坏了吧?” “没有。”特芮丝上了车,把车门关上。车里面很温暖,是一辆深绿色的大轿车,座椅是皮的。卡罗尔开车朝西慢慢行驶。 “要不要去我家?还是你想去哪里?” “都可以。”特芮丝说。她看到卡罗尔鼻梁上的雀斑,剪短的秀发让特芮丝想起香水瓶对着灯光举起来的景象。她把她的头发用绿色和金色相间的围巾绑在后面。围巾盘在她的头上,就像一条带子一样。 “我们去家里。那边很漂亮。” 她们往上城驶去。感觉像是在一座会横扫前方的山里,却又全在卡罗尔的掌控中。 “你喜欢开车吗?”卡罗尔问,但没有看着她。她嘴里叼着一支烟,开车时手轻轻放在方向盘上,好像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好像她正轻松自在地坐在哪里的一把椅子上抽着烟。“你为什么都不说话?” 她们轰隆轰隆地开进林肯隧道。特芮丝从挡风玻璃看出去,产生了狂野的、难以名状的兴奋感。她希望隧道塌陷,夺去她俩的性命,这样她们的尸体被拖出来的时候,还会是在一起的。她感觉到卡罗尔的目光不时扫向她。 “你吃过早餐了吗?” “还没有。”特芮丝回答。她想她应该是一脸苍白。她出门前本来想吃点早餐的,后来干脆把牛奶瓶扔在水槽里,一点东西也没吃。 “最好喝点咖啡。保温瓶里有咖啡。” 她们开出隧道,卡罗尔把车停在路边。 “在那边。”卡罗尔说。她点头指向两人座位间的保温瓶。然后卡罗尔自己先拿起保温瓶,倒了点咖啡在杯子里。淡褐色的咖啡热气腾腾的。 特芮丝感激万分地看着咖啡。“哪里来的?” 卡罗尔笑了笑:“你一定要知道每样东西的来历吗?” 咖啡很浓,而且很甜,给了她力气。咖啡喝掉了一半,卡罗尔重新发动车子,特芮丝还是一语不发。要谈什么呢?挂在仪表板上钥匙圈的金色四叶幸运草上面有卡罗尔的名字和地址,要聊这个吗?要聊她们在路上看到的圣诞树?要聊聊那些飞越如沼泽般农地的小鸟?不。她想说的,只有她在那封没寄出的信中写给卡罗尔的话,但那又是不可能的。 “你喜欢乡下吗?”转进小路时卡罗尔问道。 她们刚驶进一个小镇,又开了出来。现在她们进入一条半圆形的车道,接近了一幢两层楼的白色房子,房子两侧的厢房像睡狮的脚爪一样伸展。 门前有一块金属踏垫,还有又大又亮的黄铜邮筒,一只狗在房子旁边闷声吠叫,白色的车库则位于侧面的树木后面。特芮丝想,房子闻起来有某种香料的味道,又混合了另一种甜美的味道,这种味道和卡罗尔的香水也不同。她身后的门关上了,发出两声轻微而结实的声响。特芮丝转过头去,发现卡罗尔困惑地看着她,嘴唇微张,似乎感到很惊讶。特芮丝几乎认为接下来卡罗尔会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仿佛忘了是她带她来这里的,或者她根本没想要带她来。 “家里只有女佣,没有其他人。而且她也不在附近。”卡罗尔这样说着,似乎是在回应特芮丝的疑惑。 “房子很棒。”特芮丝说。她看到卡罗尔有点不耐烦地浅笑着。 “脱掉外套。”卡罗尔从头上取下围巾,用手指梳理着头发。“想要吃早餐吗?快中午了。” “不了,谢谢。” 卡罗尔环顾客厅,同样充满困惑的、不满意的表情又出现在她脸上。“我们上楼去吧,那里比较舒服。” 特芮丝跟着卡罗尔走上宽阔的木头阶梯,经过一幅油画。画中是一个留着黄色头发的小女孩,她的下巴方正,和卡罗尔一样。另外经过一扇窗,窗外短暂出现了一个花园,然后很快便消失了。花园有S形的小径,喷泉旁装饰着蓝绿色的雕像。楼上有一条短短的走廊,旁边是四五个房间。卡罗尔走进一间有着绿色地毯和绿色墙壁的房间,从桌上的盒子里拿了支烟,点烟时瞧了特芮丝一眼。特芮丝不知道该说什么或做什么才好。她感觉到卡罗尔希望她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任何事都好。特芮丝观察着那间简单的房间。房间布置着深绿色的地毯,墙边放着可以让人靠着休息的绿色长凳,还有一张素面的白色木头桌,特芮丝想,这里应该是休闲室,看起来也很像书房,里面摆放着书本和唱片,但一张照片都没有。 “我最喜欢这个房间。”卡罗尔说,然后走了出来。“可是我的房间在那里。” 特芮丝往对面的房间看进去。房间里有花朵纹样的棉布装饰的家具,还有简单的淡色木家具,很像另一间房间里的桌子。梳妆台上有一面简单的长镜子,房间采光很好,但实际上房间里并没有阳光直接射入。房里摆着双人床,另一头的黑色柜子上摆着男用衣刷。特芮丝搜寻着她丈夫的照片,但没看见。梳妆台上有一张卡罗尔的照片,照片里她抱着一个金发小女孩。还有一张镶银框的照片,照片里是个留着黑色卷发的女人,笑得很开怀。 “你有个小女儿,是吗?”特芮丝问。 卡罗尔打开走廊上的壁柜。“对,”她说,“你想喝可乐吗?” 冰箱的嗡嗡声现在更清楚了。整个房子里只有她们两人制造出的声音。特芮丝不想喝冷饮,但她还是拿了可乐,跟在卡罗尔后面下楼,走过厨房,进入她刚刚看到的后花园。喷泉后面种了各种植物,大多三英尺高,套着看起来不晓得像什么东西的粗布袋,成群矗立在那里。特芮丝想不出来这些粗布袋到底像什么。卡罗尔把风中松动的系线绑紧。她穿着厚重的羊毛裙和蓝色羊毛衫,弯下身子,看来结实强壮,就像她的脸一样,但又和细瘦的脚踝不同。有好一阵子,卡罗尔似乎忘了她的存在,她慢慢走着,穿着软底鞋的足部重重踱着,仿佛在这个寒冷的、没有花朵的花园里,她终于有了舒适的感觉。天气很冷,没有穿外套的话寒气刺骨,但卡罗尔好像也不以为意,特芮丝也试着有样学样。 “你想做什么?”卡罗尔问,“散步?听音乐?” “我这样就很好了。”特芮丝告诉她。 特芮丝认为,卡罗尔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面,代表她还是后悔邀请她来这间房子了。她们走回花园小径尽头的那扇门。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卡罗尔在厨房问道,她说话的语气还是带着一种距离感。她看着大冰箱里面,翻出两个盖着蜡纸的盘子。“我不介意吃点午餐,你呢?” 特芮丝本来想告诉她自己已经在黑猫剧院找到工作了。她想,这个工作的意义重大,也是她唯一一件可以告诉卡罗尔的大事。可是现在时机不对。她现在想要慢一点回复卡罗尔的话,想要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卡罗尔一样疏离,可是又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羞怯。“我想,百货公司的工作很有教育意义,我学会了同时当一个小偷、骗子、诗人。”特芮丝在挺直的椅子上往后靠着,这样她的头就可以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她还想说,她也学会了如何去爱。在认识卡罗尔之前,她没有爱过任何人,甚至连艾莉西亚修女也没爱过。 卡罗尔看着她。“你怎么会变成诗人了?” “凭感觉,有太多事情可以去感觉了。”特芮丝谨慎地回答。 “那你又是怎么变成小偷的?”卡罗尔舔掉拇指上的残渣,眉头皱了起来。“想吃焦糖布丁吗?” “不了,谢谢你。我没有偷过东西,但我相信偷东西一点也不难。在那边到处可以看见别人的皮包,只要拿点东西就够了。别人也会偷你买的晚餐肉。”特芮丝笑了起来。她和卡罗尔一起为这件事发笑。和卡罗尔在一起,什么事都好笑。 两人吃了冷冻鸡肉切片、小红莓酱、绿橄榄,还有青脆的芹菜。午餐吃到一半时卡罗尔走进客厅,拿了个装了威士忌的杯子回来,从水龙头里加了点水在里面。特芮丝观察着她。有好一会儿,她们彼此对望,卡罗尔站在门口,特芮丝就坐在桌旁,没有吃盘里的食物,反而扭过头看着她。 卡罗尔平静地问:“你这样子,有没有认识很多顾客?你跟陌生人讲话,难道不该小心一点?” “是啊,”特芮丝微笑着。 “约出去吃午餐的对象也该小心一点。”卡罗尔的眼睛亮了起来。“你也许会碰到绑架犯。”杯子里没有加冰块,她摇一摇里面的酒,然后一饮而尽,手腕上的银质细手环与杯子碰撞,发出喀喀声。“你认识很多顾客吗?” “没有。”特芮丝说。 “没有很多?只有三四个?” “像你一样?”特芮丝的目光与她相接。 卡罗尔也定定地看着她,好像等着特芮丝再说几句话。之后她把玻璃杯放在炉子上走开。“你会不会弹钢琴?” “会一点。” “过来弹一下。”特芮丝正准备婉拒时,卡罗尔用命令的语气说:“我不在乎你弹得怎样,过来弹点东西就是了。” 特芮丝弹了一些她在儿童之家学过的斯卡拉蒂[1]的曲子。卡罗尔坐在房间另一边的椅子上听着,整个人放松下来,动也不动,也没喝掉另一杯威士忌。特芮丝弹了一首C大调奏鸣曲,曲子很慢,而且很简单,充满了破碎的八度音,但到了颤音的部分她突然觉得很无趣,也很矫情,所以停了下来。刹时间这一切似乎难以承受,她的手放在键盘上,卡罗尔必定也弹过这些键盘,卡罗尔看着她眼睛半闭着。卡罗尔的整个家都环绕着她,使她自我放纵的音乐环绕着她,让她毫无戒备。她喘了口气,把手放在腿上。 “累了吗?”卡罗尔平静地问道。 这问题似乎问的不是现在累不累,而是一直以来的情形。“对。” 卡罗尔走到她后面,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特芮丝可以在记忆中看见她的手,灵活而强壮。卡罗尔按着她的肩膀时,手上出现了细长的肌腱。卡罗尔的双手移向她的颈项和下巴,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卡罗尔把她的头稍微倾斜一点,在发丝边缘轻轻吻了一下。那段时间心如潮涌,感觉太过强烈,甚至冲散了卡罗尔动作带来的愉悦。特芮丝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卡罗尔的吻。 “跟我来。”卡罗尔说。 她再度和卡罗尔上楼。特芮丝倚着栏杆爬了上去,突然之间,她想起了罗比谢克太太。 “我想,小睡片刻应该无妨。”卡罗尔说。她开始铺着印花棉质床单和毯子。 “谢谢你,我并不是真的……” “把鞋子脱掉。”卡罗尔轻柔地说,但她的语气像是在命令特芮丝。 特芮丝看着床。她前一天晚上几乎彻夜未眠。“我觉得我睡不着,但如果我睡着的话……” “半小时后我会叫醒你。”特芮丝躺下来时,卡罗尔把毯子盖在她身上,坐在床边。“特芮丝,你几岁了?” 特芮丝抬头看她,虽感到无法直视她,但还是与她目光相接。她不在乎卡罗尔会不会把她勒死,不在乎自己现在就死去。她躺卧着,脆弱无助,她是这个房子的闯入者。“十九岁。”听起来多老啊,比九十一岁还要老。 卡罗尔虽然显出一点笑容,但仍然眉头紧皱。特芮丝觉得她想事情想得太用力了,旁人几乎可以触摸到存在于两人中的思绪。然后卡罗尔的双手滑到特芮丝的肩膀下,把头低下来埋进特芮丝的颈部。特芮丝感觉到卡罗尔的身体绷紧了,叹了一口气,她的脖子温热了起来。这口气带着卡罗尔的发香。 “你还是小孩子。”卡罗尔好像在责怪她似的说着。她抬起头。“你想要什么?” 特芮丝想起在餐厅时想到的事情,惭愧地咬着牙。 “你想要什么?”卡罗尔重复了一次。 “什么都不用。谢谢。” 卡罗尔起身走向梳妆台,点了支烟。特芮丝透过半闭的眼睛看着卡罗尔。尽管她喜欢香烟,喜欢看到卡罗尔抽烟,但看到卡罗尔坐立不安,仍让她担心。 “想喝什么?饮料吗?” 特芮丝知道她指的是水。从卡罗尔语气里的温柔和关切,她就可以感觉出来,卡罗尔对她仿佛是对着一个生病发烧的小孩一样。特芮丝说:“我想要热牛奶。” 卡罗尔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热牛奶。”卡罗尔故意学她说话,开着玩笑。然后离开房间。 好长一段时间,特芮丝都处于焦虑和昏昏欲睡的中间状态,直到卡罗尔端着牛奶再度出现为止。牛奶装在玻璃杯中,底下有个碟子。卡罗尔扶着碟子和杯子的手把,用脚关上门。 “我把牛奶煮开了,上面有点浮沫。”卡罗尔的话听起来有点愠怒。“抱歉。” 但特芮丝很开心,她知道这就是卡罗尔会出的状况:心里想着其他事情,任由牛奶煮到滚。 “你就要牛奶这样子吗?就像这样不加东西?” 特芮丝点头。 “嗯,”卡罗尔边说话,边坐在椅子扶手上看着特芮丝。 特芮丝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牛奶很烫,一开始嘴唇几乎没法碰。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牛奶在嘴巴里扩散,散发出的味道混合了各种有机香味。牛奶尝起来似乎有骨头和血的味道,有温热的肉味或毛发味,像粉笔般毫无咸味,但又像逐渐成长的胚胎一样有生命力。牛奶从上面到杯子底都很烫,特芮丝喝着牛奶,就像喝下童话里会变身的药水一般,也像毫不起疑的战士喝下致命的毒酒一样。然后卡罗尔过来拿走了杯子,半梦半醒中特芮丝意识到卡罗尔问了三个问题,一个和幸福有关,一个和店里有关,一个和未来有关。特芮丝听到自己回答了这些问题。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上扬,变得模糊不清,就像她无法控制的泉水,最后她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告诉卡罗尔自己怕什么,讨厌什么,告诉卡罗尔她的寂寞。她告诉她理查德的事,还有巨大的失望。她还告诉卡罗尔自己父母的事,母亲还在,但特芮丝从十四岁起就没再见过她了。 卡罗尔问话,然后她答话,不过她并不想谈到母亲。她母亲并没有那么重要,甚至不是她失望的原因,她的父亲才是。特芮丝六岁时父亲就死了,他是个有捷克血统的律师,终其一生的愿望就是当画家。她父亲与众不同,温和又有同情心,对那个唠叨不停的女人也从来不会发怒,不会提高声音对抗她。他既非好律师,也不是好画家。他身体一直不好,最后死于肺炎。在特芮丝心里,夺走他生命的是她母亲。卡罗尔一直问一直问,特芮丝便提到她母亲带她到蒙克莱尔的一家学校去,那年她八岁。她也提到她母亲偶尔才会去探望她,因为她常在全国各地旅行。她是钢琴家,不,不,不是第一流的钢琴家。怎么可能是第一流的?但她很有企图心,所以一定会找到工作。特芮丝十岁时母亲再婚。特芮丝放圣诞假的时候,曾去纽约长岛找妈妈。他们虽然邀她留下来,但听起来又不太诚恳。特芮丝不喜欢她的继父尼克,因为他和她母亲一样,都是大块头、有深色头发的人,声音洪亮,动作激烈而热情。特芮丝相信他们的婚姻会圆满,她母亲当时已经怀孕了,后来生了两个小孩。特芮丝和他们住了一个星期后,又回到儿童之家。此后她母亲来看了她三四次,每次都会带给她礼物,或者是大衣,或者是书本,有一次还带了个化妆盒来。特芮丝很讨厌那个化妆盒,因为化妆盒让她想起母亲上了睫毛膏的纤细的睫毛。她母亲拿那些礼物给她时都很不自然,就像虚伪的求和礼物一样。有一次母亲还带了个小男孩来,那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特芮丝马上就明白她已经是外人了。她母亲并不爱她的亲生父亲,她八岁时就被母亲留在学校里,既然这样的话,现在又何必大费周章来探望她,来找她?如果特芮丝和学校大多数女孩一样,没有收到礼物,说不定还会快乐一点。最后,特芮丝告诉她母亲,她不希望她再来学校看她,从此母亲就没再来过了。她对她母亲最后的记忆就是羞愧、悔恨的表情,那双褐色的眼睛紧张地往别处看,像抽搐的微笑,还有一片沉默。后来她十五岁了。学校里的修女知道她母亲没有写信来。修女们请她母亲写信来,她母亲也写了,但特芮丝并没有回信。十七岁毕业之际,学校向她母亲要了两百块钱。特芮丝不想拿她的钱,也相信她母亲一毛也不会给,但她还是给了,特芮丝也拿了。 “我很后悔自己拿了钱。这件事除了你以外,我没告诉过其他人。我希望有一天把钱还回去。” “胡说。”卡罗尔柔和地说。她一直坐在椅子扶手上,用手撑着下巴,眼睛直盯着特芮丝微笑。“你还是小孩子。等到你忘记了要还钱给她的时候,你就长大了。” 特芮丝没有回答。 “你想不想再见到她?也许再过几年?” 特芮丝摇摇头笑了笑,但眼泪还是簌簌直往下掉。“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理查德知道这些事吗?” “不知道,只知道她还活着。这有关系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特芮丝觉得如果自己一次哭个够,所有的情绪都会倾泻而出,所有的疲惫、寂寞和失望,仿佛它们都在泪水中。她很高兴卡罗尔放任她大哭。卡罗尔站在梳妆台旁背对着她,特芮丝僵硬地躺在床上,身子用手肘撑起来,因为努力想压抑泪水而感到痛苦。 “我不会再哭了。”她说。 “会,你会的。”一根火柴擦亮了。 特芮丝从床边的桌上取了另一张卫生纸,擤了擤鼻子。 “除了理查德,你生命里还有哪些人?”卡罗尔问道。 她逃离那些人了。她刚到纽约时住的房子里,有莉莉和安德森夫妇。鹈鹕出版社的弗兰西斯·科特和提姆。还有蒙克莱尔儿童之家里的一个女孩露意丝·维芙利卡。现在有谁?住在二楼奥斯朋太太那里的凯利一家人。还有理查德。特芮丝说:“我上个月被解雇时觉得很羞愧,所以就搬家了,”她停了下来。 “搬到哪里?” “我没有跟别人说搬到哪里,只告诉了理查德。我就这样消失了。我以为这就是开始新生活的方法,其实是因为我觉得很丢脸,不希望其他人知道我住哪里。” 卡罗尔笑了笑。“消失了!我喜欢,你真幸运,可以这样做。你自由了,你明白吗?” 特芮丝不发一语。 “不明白。”卡罗尔自己替她回答了。 卡罗尔身边的梳妆台上有个灰色的方形钟,发出微弱的滴答声。就像在店里曾经做过上千次的动作一样,特芮丝看了时间,为时间加上意义。现在是四点十五分,突然间她担心自己躺了太久,担心卡罗尔正在等待某人走进这房子。 毫无预警,电话响了,而且声音拉得很长,仿佛走廊上有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发出尖叫,两人都看到彼此惊跳了起来。 卡罗尔站起来,拍了拍手掌,就好像她在店里用手套拍打手掌一样。电话铃声再度大作。特芮丝以为卡罗尔就要把手里拿的东西丢出去了,砸在房间的墙上。但卡罗尔只是转身把东西静静放下,然后走出去。 特芮丝听到卡罗尔在走廊上的声音。她不想听卡罗尔在说什么。她起身穿上裙子和鞋子,现在她看清楚刚刚卡罗尔握在手上的东西了,那是一支棕褐色的木制鞋拔。特芮丝想,换做其他人,早就把鞋拔扔出去了。接着她想到一个字眼,可以用来形容她对卡罗尔的感觉:骄傲。她听到卡罗尔的声音重复同样的音调。她打开门准备离开房间,听清楚了卡罗尔的话:“我现在有客人。”卡罗尔平静地重复了三次。“我认为这个理由不错,还有更好的吗?明天怎么了?如果你……” 接着声音停了,直到卡罗尔踩在阶梯上的脚步声出现。特芮丝知道卡罗尔的谈话对象挂了她的电话。特芮丝猜想,不知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你要我离开吗?” 卡罗尔看着她的样子,就和她们第一次走进这间房子的神情一样。“不用,除非你自己想走。如果你要的话,我们待会儿可以开车兜兜风。” 她知道卡罗尔不想再开车出门。特芮丝开始整理床。 “不用管床了。”卡罗尔站在走廊上看着她,“关上门就好。” “有人要来吗?” 卡罗尔转身走进绿色的房间。“我丈夫,”她说,“哈吉。” 楼下的门铃响了两声,门栓发出咔嗒声。 “今天干吗这么准时,”卡罗尔咕哝着说,“下来,特芮丝。” 特芮丝突然觉得恐惧,很不舒服,她不是怕那个男人,而是怕卡罗尔因那个男人的抵达而产生的不悦。 男人上楼来了,她看到特芮丝时慢下了脚步,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表情,然后便看着卡罗尔。 “哈吉,这位是贝利维小姐,”卡罗尔说,“这是爱尔德先生。” “你好。”特芮丝说。 哈吉只瞄了特芮丝一眼,但他紧张的蓝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她。哈吉的块头很大,脸很红,一边的眉毛比另一边高,眉心中央明显突起来一块,看起来像扭曲的疤痕一样。“你好。”然后他向卡罗尔说:“抱歉打扰你。我只是想拿一两样东西。”他经过她身边,然后打开另一个房间的门。特芮丝还没有看过那个房间。“给琳蒂的东西。”他补充道。 “墙上的画?”卡罗尔问道。 那男人没有说话。 卡罗尔和特芮丝下楼去。在客厅里,卡罗尔坐了下来,但特芮丝还是站着。 “你愿意的话,可以再弹弹钢琴。”卡罗尔说。 特芮丝摇摇头。 “再弹点吧。”卡罗尔坚定地说。 卡罗尔眼中突然燃起白色的怒火,吓了特芮丝一跳。“我不想弹。”特芮丝还是这样说。她和驴子一样顽固。 卡罗尔退让了,甚至笑了起来。 她们听到哈吉的脚步声快速通过走廊,停下来,然后慢慢下楼。特芮丝看见他穿着深色衣服的身影,之后他那张金发碧眼又微红的脸孔出现了。 “我找不到那套水彩组,我以为在我房间。”他用抱怨的语气说道。 “我知道在哪里。”卡罗尔起身走向阶梯。 “你想不想让我带点东西给她,当圣诞礼物。”哈吉说。 “谢谢。我会把这些东西给她。”卡罗尔走上阶梯。 特芮丝猜想,他们才刚离婚不久,或者快要离婚了。 哈吉看着特芮丝,几乎要把他的烟盒递给她,但他没有那么做。他的表情紧绷着,奇妙地糅合了焦虑和厌倦的感觉。他嘴巴四周的肌肉坚硬厚实,圈成嘴巴的线条,看起来好像没有嘴唇一样。“你是纽约人吗?”他问。 特芮丝感觉到这问题轻浮又鲁莽,就像一巴掌打到脸上般刺痛。“对,我是纽约人。”她回答。 卡罗尔下楼时,哈吉正要问她另一个问题。特芮丝本来已经把自己武装起来,准备应付和他独处的这几分钟。现在她因为放松而颤抖了起来,她也知道他看到了。 “谢谢。”哈吉接过卡罗尔手上的盒子,朝着他的大衣走过去,特芮丝注意到他的大衣在双人沙发上摊开着,黑色的手臂向外伸展,好像在打架一样,最后会占领这间房子。“再见。”哈吉对她说。他一面走向大门,一面把大衣穿上。“艾比的朋友?”他对卡罗尔低语着。 “我的朋友。”卡罗尔回答。 “你什么时候会把礼物拿给琳蒂?” “哈吉,如果我什么都不给她呢?” “卡罗尔,”他停在门口,特芮丝隐约听到他正在说着“不要把情况弄僵”这样的话。然后是“我现在要过去看辛西娅。回来的路上我过来一下好不好?八点以前到”。 “哈吉,何苦呢?”卡罗尔有气无力地说,“尤其是你这么讨人厌的时候。” “因为这和琳蒂有关。”接着他的声音逐渐变小,听不太清楚。 过了一会儿,卡罗尔一个人进来,关上门,靠着门站着,双手放在背后,她们听到外面车子开走的声音。特芮丝想,卡罗尔一定同意今晚和他见面了。 “我要走了。”特芮丝说。卡罗尔一句话也没说。两人之间沉默不语,一片死寂,特芮丝越来越不自在。“我最好还是走吧,你觉得呢?” “好。我很抱歉。哈吉的事我很抱歉。他以前不是这么鲁莽的,我不应该告诉他说这里有客人。” “没关系。” 卡罗尔皱起眉头,费力地说:“如果我只把你送到火车站,不送你到家,你不介意吧?” “不会。”她不忍让卡罗尔开车送她回家,又一个人在黑夜中独自开车回来。 她们在车上也没说什么话。车一在火车站前停下来,特芮丝就打开门。 “大概四分钟后有班火车。”卡罗尔说。 特芮丝突然脱口而出:“可以再和你见面吗?” 车窗在两人间升起,卡罗尔只对她笑了笑,带着一点责怪的神情。“再见。”卡罗尔说。 特芮丝想,当然,当然,她们还会再见面的。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车子很快倒车,转向,往黑暗中驶去。 特芮丝好想再回到百货公司里,期盼礼拜一的到来,因为卡罗尔礼拜一可能会再度出现。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礼拜二就是圣诞夜了。当然,她要在礼拜二打电话给卡罗尔,只要祝她圣诞快乐就好了。 但她心里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卡罗尔的容貌,不管她看到什么景象,里面都有卡罗尔。那天晚上,在黑暗平坦的纽约街头,明天还要上班,掉在水槽里破掉的牛奶瓶,都变得不重要了。她颓然倒在床上,用铅笔在一张纸上画了一条线,然后画了一条又一条。一个新世界在她周围诞生了,就像一片闪亮的森林,里面有百万片闪闪发光的林叶。 [1] 多梅尼科·斯卡拉蒂(Domenico Scarlatti,1685—1757),活跃在西班牙及葡萄牙的意大利作曲家,也是古典时期的重要音乐家。 第七章 那男人看了看,漫不经心地把东西捏在拇指和食指间。他的头秃了,只剩下一绺绺长长的黑发从以前的额线上长出来,他费力把头发贴着光秃秃的头皮梳平。特芮丝才刚走到柜台,说出第一句话,他就挤出下唇,露出轻蔑和不屑的样子。这种表情就这么固定在他脸上。 “不行。”他终于说了。 “这东西真的什么都换不到吗?”特芮丝问。 那片下唇又更凸出来了一点。“大概五毛钱吧。”他从柜台的另一头把东西扔回来。 特芮丝伸出手指,把那东西当宝贝似的拿过来。“嗯,那这个呢?”她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那条有圣·克里斯多福坠饰的银链。 他的拇指和手指又表现出轻视的姿态,把坠子像脏东西一样转着。“两块五毛。” 特芮丝想告诉他,那条银链至少值二十块钱,但她还是没说出口,因为每个来这里的人都会说这种话。“谢谢。”她拿起链子走了出去。 她在想,是谁那么幸运,可以把橱窗里挂着的一堆陈旧的折叠小刀、破掉的腕表和木工刨子卖给当铺?她忍不住又往窗子里面看,在一排悬挂着的猎刀下找到那个男人的脸孔。那个男人也看着她,对着她笑。她觉得他好像了解自己的一举一动。特芮丝于是从人行道上快步离去。 十分钟后,特芮丝又回来了,用两块五毛钱典当了银链子。 她快步往西走,奔跑着穿过莱克辛顿大道,然后是公园大道,再转往麦迪逊大道。她紧抓住口袋里的小盒子,直到盒子尖锐的边缘划破了手指为止。这个小盒子是比阿特丽丝修女送的,上面镶着褐色的木头,构成格子状的花纹。她不知道这东西值多少钱,只认为这个东西非常珍贵。嗯,现在她知道了,事实不是这样。她走进一家皮件店。 “我想看看橱窗里那个黑色的,那个有皮带和金色扣子的。”特芮丝告诉售货小姐。 上周六早上,她正要赴她和卡罗尔的午餐之约,在半路上注意到这个手提包。她一眼看去,就觉得这个手提包很适合卡罗尔。她想,就算卡罗尔爽约,就算她再也见不到卡罗尔,也要买下这个手提包寄给她。 “我要了。”特芮丝说。 “含税一共七十一块十八分,”售货小姐说,“您想用包装纸包起来吗?” “好,请帮我包起来。”特芮丝在柜台上数了六张十元钞票,其他的则是零钱。“我想把包先寄放在这里,晚上六点半左右再来拿好吗?” 特芮丝把收据放进皮夹,走出那家店。她可不能冒着失窃的风险,把手提包带到百货公司里。即使今天是圣诞夜,包还是有可能被偷。特芮丝笑了,今天是她在百货公司上班的最后一天,再过四天,黑猫剧院的工作就来了。菲尔说好了会在圣诞节隔天拿给她演出的剧本。 她经过布兰塔诺商店。这家店的橱窗满是缎带的装饰,还有皮质书套的书和穿着盔甲的骑士画像。特芮丝转回去走进店里,她并不想买东西,只是想看看这里有没有比那个手提包更漂亮的东西。 柜台陈列的一张插图吸引了她的目光。图中有个年轻的骑士骑着白马,骑过看起来像花束般的森林,后面跟着一排侍童,最后一个带着一个垫子,垫子上面放着一个金色戒指。她拿了那本有皮质书套的书,里面的标价写着二十五块钱。如果她现在就去银行再多领二十五块钱出来,就可以买这本书了。二十五元值多少呢?其实她没有必要把那根银链子当掉,她当了那个链子的原因,仅仅是因为那是理查德送的,她不想要再留着。她阖上书,看着书封面凹陷的边缘。卡罗尔喜不喜欢一本写着中世纪情诗的书?她也不知道。她记不起任何有关卡罗尔对书籍的品味的线索,于是匆忙放下书离开了。 在楼上的洋娃娃部,桑提尼小姐站在柜台后面,从大盒子里拿糖果分发给大家。 “拿两个吧,”她告诉特芮丝,“糖果部送来的。” “拿两个也好。”她想,咬了颗牛轧糖,圣诞的欢乐气氛就要降临糖果部了。店里今天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首先,店里似乎异常平静。顾客很多,今天就是圣诞夜,但他们好像都没有在赶时间。特芮丝看了看电梯,寻找卡罗尔的身影。卡罗尔今天不一定会来,如果她没有来,那特芮丝就想在六点半的时候打电话给她,祝她圣诞快乐。特芮丝在卡罗尔家的电话机上面已经看到她的电话号码了。 “贝利维小姐!”亨德里克森太太的声音在呼唤她,特芮丝立刻收回注意力。但亨德里克森太太只是挥挥手,让信差把电报放在特芮丝面前。 特芮丝潦草地签收了电报,然后把它拆开。上面写着:“下午五点楼下碰面。卡罗尔。” 特芮丝把电报揉成一团,拇指用力把电报压入手掌中,看着那个信差朝电梯走回去。信差年纪很大了,步履蹒跚,身形佝偻,走路的时候膝盖好像远远地戳在前头,他的布绑腿松了,在那里晃啊晃的。 “你心情不错啊。”扎布罗茨基太太经过时,略带着沮丧对她说。 特芮丝笑了。“我是很快乐呀。”扎布罗茨基太太告诉过特芮丝,她的小女儿才刚生下来两个月,丈夫又失业了。特芮丝猜想,不知扎布罗茨基太太和她丈夫是否彼此相爱,是否真正的快乐。也许他们是的,但从扎布罗茨基太太空洞的脸孔和她仿佛才刚经历了长途跋涉的步伐上却看不出来是这样。或许扎布罗茨基太太有一度也和她一样快乐,或许快乐早已离她远去。她记得不知在哪里读到(理查德也曾经说过),通常结婚两年后,爱情就死了。真残忍,像是骗局。她想像着,如果卡罗尔的脸和香水的味道都变得没有意义,那怎么办?但首先她可以说她爱上卡罗尔了吗?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无法回答。 四点四十五分时,特芮丝去找亨德里克森太太,要求准她早半小时下班。亨德里克森太太或许认为这个要求和电报有关,但她还是答应了,甚至连一个抱怨的表情也没有。这一天,气氛真的很诡异。 卡罗尔在她们以前碰面的大厅等她。 “哈啰!”特芮丝说,“我好了。” “什么好了?” “下班了。这里的工作。”但卡罗尔看起来很丧气的样子,使得特芮丝立刻觉得被浇了一盆冷水。不过特芮丝还是说:“我收到电报,真的很高兴。”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空。今晚有空吗?” “当然有空。” 她们慢慢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走着。卡罗尔穿着精致的无带浅口有跟鞋,使她比特芮丝高了好几英寸。一小时前下的雪,现在已经停了,在脚底积成薄薄的一层,就像一层白色羊毛,薄薄地铺到对面的马路和人行道上。 “我们今晚本来可以和艾比碰面的,可是她没空。”卡罗尔说,“不管怎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开车兜兜风好吗?见到你真好,你今晚是个自由的天使,你知道吗?” “不知道。”特芮丝说。虽然卡罗尔的情绪有点让人担心,但特芮丝依旧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快乐中。特芮丝感觉到有事情发生了。 “这附近有地方可以喝咖啡吗?” “有。再东边一点的地方有。” 特芮丝想的是第五大道和麦迪逊大道中间的一家三明治店,但卡罗尔选择了另一家店门口有雨篷的小酒吧。那里的服务生一开始不太情愿招呼她们,说现在正是傍晚的鸡尾酒时间。后来卡罗尔准备离去,他又跑去拿了咖啡过来。特芮丝很焦急,想要赶快把她买的手提包拿回来。即使手提包已经包装好了,她还是不希望让卡罗尔看到。 “有事吗?”特芮丝问。 “事情很复杂,没办法解释。”卡罗尔对着她露出疲惫的笑容,之后又是一阵空洞的沉默,仿佛她们穿越空间,远离彼此。 特芮丝想,或许是卡罗尔本来期待的约会落空了,这是圣诞夜,卡罗尔当然会很忙。 “我现在会不会妨碍到你?”卡罗尔问。 特芮丝感觉自己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无助。“我要去麦迪逊大道拿个包裹,离这里不远,如果你可以等我,我现在就过去。” “没问题。” 特芮丝站起来。“我会搭计程车,三分钟就办完事了。但我猜你不会等我,是不是这样?” 卡罗尔笑了笑,伸手握住特芮丝的手,有点冷淡地挤挤特芮丝的手,然后放下来。“放心,我会等你。” 特芮丝坐在计程车上的时候,耳边依旧回荡着卡罗尔声音里面不耐烦的语调。回程的路上交通拥挤,她下了车,跑着穿过最后一条街。 卡罗尔还在那里,她的咖啡只喝了一半。 “我不想喝咖啡了。”特芮丝这么说,因为卡罗尔好像想走了。 “我的车在市区,我们搭计程车过去。” 她们抵达巴特雷公园附近的商业区,卡罗尔把车从地下停车场开上来,往西开到了高速公路。 “这样比较好。”卡罗尔开车时脱掉了外套。“帮我把外套丢在后面好吗?” 然后两人又沉默相对。卡罗尔越开越快,变换车道超车,仿佛她们真有个目的地要去似的。抵达乔治华盛顿大桥时,特芮丝想开口说话,不管说什么话都好。特芮丝突然想到,如果卡罗尔和她丈夫正在办离婚,那她今天去市中心就是去找律师,那个区域到处都是律师事务所。而且事情有点蹊跷,为什么他们要离婚呢?是因为哈吉和那个叫辛西娅的女人有外遇?卡罗尔把她旁边的车窗摇了下来,特芮丝觉得很冷。每次车子一加速,风就灌进来,用冰冷的双臂包围着她。 “艾比住那里。”卡罗尔说,点头示意河的对岸。 特芮丝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艾比是谁?” “艾比,我最好的朋友。”然后卡罗尔看着她。“窗子这样开着,你不冷吗?” “不会。” “你会冷。”她们停在红灯前,卡罗尔把窗子摇上来,然后看着她,仿佛那天晚上才第一次好好看她一样。卡罗尔的眼睛从特芮丝的脸看到她放在膝上的双手。在那双眼睛之下,特芮丝觉得自己像一只卡罗尔从路边宠物店买来的小狗,觉得卡罗尔才刚刚想起来,自己在她旁边,陪着她开车。 “卡罗尔,怎么了?你是不是要离婚?” 卡罗尔叹了口气。“对,要离婚。”她冷静地说,发动了车子。 “小孩归他?” “只有今晚。” 特芮丝正要继续问问题,卡罗尔开口道,“我们谈点别的吧。” 有辆车子经过,收音机里播放着圣诞歌,每个人都在跟着唱。 她和卡罗尔都沉默不语。她们开车经过杨克斯,特芮丝觉得她和卡罗尔深谈的机会好像已经被遗弃在背后的马路上了。此时卡罗尔又突然说她想吃东西,因为已经快八点了,于是她们把车停在路边一家小餐厅门前,一家卖炸蛤蜊三明治的小店。两人坐在柜台边点了三明治和咖啡,结果卡罗尔却一口也没吃。卡罗尔问她理查德的事,只是口气不如礼拜天下午那么关切了,反而比较像是要先开口问话,免得特芮丝继续追问关于她自己的事。卡罗尔问的都是私人的问题,特芮丝回答得既机械化又不带感情。卡罗尔的声音很小,不断提出问题,她的声音比三码外柜台服务生与人交谈的声音还要小得多。 “你和他上过床吗?”卡罗尔问。 “有,两三次。”特芮丝把当时的情形告诉她,第一次和之后的三次。她毫不脸红地谈论这些事情,现在这些事情已经显得无趣又琐碎了。她感觉到卡罗尔正在想像着那几个夜晚的分分秒秒,她也感觉到卡罗尔用客观的眼神在评价她,她也知道卡罗尔想要说她看来并不是冷淡的人,也不是在情感上格外匮乏的人。但卡罗尔一句话也没说,所以特芮丝也扭捏地看着前面小音乐盒上的歌单。她想起曾有人说她嘴上很热情,可是又忘了到底是谁说的。 “需要时间吧,”卡罗尔说,“你愿意给别人第二次机会吗?” “为什么呢?感觉很不好啊,况且我并不爱他。” “如果你想清楚了,会不会爱上他?” “谈恋爱不是这样的吧。” 卡罗尔抬头看着柜台后面墙上的鹿头。“不是,”她笑着说,“你为什么喜欢理查德?” “嗯,他……”她觉得理查德的问题出在欠缺热忱,理查德好像不是很热衷于当画家。“我喜欢他的态度,比大多数男人都好。他把我当成一个人来尊重,不是只想走一步算一步。我也喜欢他的家人,我喜欢他的家庭。” “很多人都有家庭。” 特芮丝把自己的答案重新组织了一遍。“他很随性,愿意改变。他不像其他男生一样,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医生或保险业务员。” “我想你对他的了解,比我结婚好几个月后对哈吉的了解还要多。至少你不会和我犯同样的错误,一到二十岁就结婚,只因为大家都这样。”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爱过他?” “有,我爱过他,非常爱。哈吉对我也是一样。他是那种可以在一个礼拜之内就了解你的人。你恋爱过吗?” 特芮丝停顿了一下。接着下一句话凭空冒出,虚伪的、带着罪恶感,她动了动嘴唇:“没有。” “但你又希望谈恋爱。”卡罗尔笑了。 “哈吉还爱着你吗?” 卡罗尔往下看着大腿,一脸不耐烦。特芮丝想,或许卡罗尔会惊讶于自己那么直接就问出来了。但卡罗尔说话时,她的音调又没有太大改变。“连我也不知道。从某方面来看,他和以前一样充满热情,只是我已经看透他的真面目了。他说我是他第一个爱上的女人,他说的应该是实话,但我认为就爱这个字的意义而言,他只不过爱了我几个月。的确,他好像对其他人从来没有兴趣;如果他对其他人有兴趣的话,也许他会更像个人。这样我就能了解他、原谅他了。” “他喜欢琳蒂吗?” “他太宠她了。”卡罗尔望着她笑了出来。“如果他会爱任何人的话,那他爱的一定就是琳蒂。” “‘琳蒂’这个名字怎么来的?” “奈琳达。哈吉替她取的。他本来想要儿子,但我觉得生了女儿之后他反而更高兴。我想要的是女儿,还想过要生两个或三个小孩呢。” “哈吉不想吗?” “是我不想要,”卡罗尔再次看着特芮丝,“圣诞夜适合谈这些吗?”卡罗尔伸手拿烟,然后拿了特芮丝递过来的菲利普·莫利斯牌香烟。 “你的事情,我都想知道。”特芮丝说。 “我不想再生小孩了,因为我担心我们的婚姻岌岌可危,就算有了琳蒂也一样。所以你想谈恋爱吗?说不定你马上就要恋爱了,如果你真的要谈恋爱的话,那就好好享受恋爱吧。恋爱过后的日子比较辛苦。” “爱上一个人比较难?” “坠入爱河比较难。甚至是有做爱的欲望,都很难。我认为‘性’在我们所有人的身上,并不像我们认为的那么活跃,男人尤其是这样。爱情一开始的冒险历程,只不过是要满足好奇心而已,之后就只有重复同样的动作,想要找到……什么呢?” “找什么?”特芮丝问。 “该怎么形容呢?想要找到朋友、伴侣,甚至只是个分享者。这些字眼有什么用呢?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人类好像想要借着‘性’来找寻某些东西,但如果用别的方法来找,或许更容易得多。” 特芮丝认为,卡罗尔提到的好奇心,这话倒是真的。“用其他哪些方式去找?”她接着问。 卡罗尔看着她。“我认为答案要靠每个人自己去找出来。不知道这个餐厅有没有卖饮料。” 那家餐厅只有啤酒和葡萄酒,所以她们就离开了。开车回纽约的途中,卡罗尔没有停下来买她要的饮料,反而问特芮丝想不想回家,或者可以到她家待一会儿,特芮丝回答说她可以去卡罗尔家。她记得凯利一家人邀请她参加今晚的派对,派对上还有葡萄酒和水果蛋糕呢,她也答应了。但她现在想,她没去的话,他们应当不会想念她的。 “我跟你约的是什么烂时间嘛,”卡罗尔突然开口,“一会儿是礼拜天,一会儿又是这个时候。反正今天晚上我不是最佳伴侣,你想要做什么?想不想去纽华克的餐厅,里面灯光不错,还有圣诞音乐。不是夜总会,我们也可以在那边好好吃一顿。” “去那边很好啊。” “你一整天都待在那家烂百货公司,我们还没有庆祝你解脱呢。” “我只想在这里和你在一起。”特芮丝听到自己声音里急于辩解的语气,不禁微笑了起来。 卡罗尔摇摇头,并没有看着她。“孩子,孩子,你跑哪儿去了?都是你自己一个人吗?” 过了一会儿,在前往新泽西的高速公路上,卡罗尔说,“我知道了。”然后她把车子开离高速公路,在一块碎石铺面的空地停了下来。“出来。” 她们的面前是一个架高的平台,上面陈列着待售的圣诞树。卡罗尔要她选了一棵大小适中的树,然后把树放在车后,特芮丝坐在前座卡罗尔的旁边,手上全都是冬青和冷杉的树枝。特芮丝把脸贴近树枝,闻着树枝散发出的暗绿色清新气息。这些树枝清爽的香味闻起来就像野外的森林,也像所有圣诞节的装饰一样:树上的小挂饰、礼物、雪花、圣诞音乐、假期。在店里结完账之后,她在卡罗尔旁边,感觉到汽车引擎的颤动,用手指就可以触摸到冷杉树枝。特芮丝心想,我很快乐,我很快乐。 “我们来装饰圣诞树吧。”她们一进屋子,卡罗尔就开口道。 卡罗尔打开客厅里的收音机,替两人各调了一杯酒。收音机里有圣诞歌曲,铃声共鸣,仿佛她们就在大教堂里。卡罗尔拿了一篮白色棉花当作圣诞树四周的雪,特芮丝在棉花上洒上糖粒,好让棉花闪闪发光。然后她用金色缎带剪出一个瘦长的天使,把天使固定在树的最顶端,又把卫生纸对折之后,剪下一长串天使,挂在树枝下。 “你很会装饰圣诞树嘛,”卡罗尔一边说话,一边站在壁炉旁看着圣诞树。“太棒了,什么都有了,只缺礼物。” 特芮丝替卡罗尔买的礼物,现在放在沙发上特芮丝的外套旁边,但是搭配礼物的卡片却放在家里,特芮丝希望把礼物和卡片一起送给卡罗尔。特芮丝看着圣诞树问:“我们还需要哪些东西?” “不用了。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收音机已经关了。特芮丝看着壁炉架上的钟。已经过了深夜一点。“圣诞节已经到了。”她说。 “你最好留在这里过夜。” “好。” “明天有事吗?” “我没事。” 卡罗尔从收音机上面拿了自己的酒。“你不用去找理查德吗?” 她本来和理查德约好了中午十二点见面,去理查德家过圣诞节。但她也可以找个借口说不去了。“没有约好,我只是说我可能会去找他。不过那不重要。” “我也可以早点载你去。” “你明天忙吗?” 卡罗尔喝光了杯里的酒。“忙。”她说。 特芮丝开始动手清理她制造出来的混乱:碎纸片和剪断的缎带。她最讨厌装饰完毕之后的清理工作了。 “你的朋友理查德听起来像是那种老是需要女人在身旁的男人,至于结不结婚可能不重要了,”卡罗尔说,“他是这种人吗?” 特芮丝生气地想,为什么现在还要谈到理查德呢?她觉得卡罗尔喜欢理查德(可能是特芮丝自己造成的),一股隐隐约约的醋意像针一样刺痛着她。 “其实我还蛮喜欢这种人的,总比那些独身或自认独身、最后在两性关系上犯下愚蠢错误的男人要好。” 特芮丝盯着卡罗尔放在咖啡桌上的那包香烟。对于这个话题,她没什么好说的,只觉得卡罗尔的香水像是从常青树强烈气味当中延伸出来的一条细细的线条,她只想要跟随着这个味道,用手臂抱着卡罗尔。 “这和有没有结婚,好像又没有关系,不是吗?” “什么?”特芮丝看着她,看到她稍微笑了一下。 “哈吉那种男人,绝不会让女人进入自己的生命里。你的朋友理查德或许可能永远不会结婚,但理查德会因为自己一直想要结婚,而得到一定程度的乐趣。”卡罗尔从头到脚打量着特芮丝。“想结婚的对象都不对,”卡罗尔补充道,“特芮丝,你会不会跳舞?喜欢跳舞吗?” 卡罗尔突然变得这么冷酷尖酸,特芮丝差点要哭了。“不喜欢。”特芮丝想,自己不应该把理查德的事情告诉卡罗尔的,现在木已成舟了。 “你累了,去睡觉吧。” 卡罗尔把她带到上礼拜天哈吉进去的那个房间,把一张单人床的床罩拉下来。特芮丝想,这里可能是哈吉的房间,看来不像是小孩子的房间。她想到哈吉从这个房间里拿出琳蒂的东西,又想像哈吉一开始是先从他和卡罗尔共用的卧室开始搬东西,然后叫琳蒂带着她的东西住进这个房间,把东西放在这里,自己把门关上,最后把琳蒂从卡罗尔身边带走。 卡罗尔替特芮丝拿来了睡衣放在床边。“那么晚安了,”她对着门说,“圣诞快乐。你想要什么圣诞礼物?” 特芮丝突然笑了。“什么也不要。” 那天晚上她梦到小鸟,鲜红色的小鸟,身子长长的像红鹤一样,呈扇形的队伍快速飞过黑色森林,红色队伍的拱形弯曲弧度就像它们的叫声一样。然后她张开眼睛,真的听到了声音,那是一种轻柔的口哨声,高低地起伏,结尾的地方还有一个音符,之后是真正的鸟叫声,比较微弱的吱吱声。窗户是灰色的,口哨声再度响起,就在窗户底下,特芮丝下了床,看见车道上有一辆长型敞篷车,有个女人站在里面吹口哨。这就像一场她探出头去看的梦,一个不存在的场景,边缘都是雾蒙蒙的。 然后她听到卡罗尔压低的声音,十分清晰,仿佛她们三人同处一室中。“想要去睡觉还是想起床?” 车里的女人把脚踩在座位上,轻声开口说:“都要。”特芮丝听到她话中压抑的笑意,马上就喜欢她了。“要不要去兜风?”那女人问。她抬头看着卡罗尔的窗户,特芮丝这才发现她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 “小傻瓜。”卡罗尔低声说着。 “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吗?” “不是。” “喔喔。” “没关系。你想进来吗?” 女人下了车。 特芮丝走到房门边,把门打开。卡罗尔离开房间刚进大厅,正把袍子上的带子系好。 “抱歉把你吵醒了,”卡罗尔说,“去睡吧。” “没关系。我可以下来吗?” “当然可以!”卡罗尔爆发出一阵笑声,“到衣柜里拿件袍子穿上。” 特芮丝拿了一件袍子。她想,这件可能是哈吉的袍子。然后她下了楼。 “圣诞树是谁装饰的?”那女人问。 她们三人都在客厅里。 “是她。”卡罗尔转向特芮丝。“这位是艾比,艾比·格哈德,她是特芮丝·贝利维。” “你好。”艾比说。 “你好。”特芮丝本来就希望来者是艾比。艾比用开朗的表情看着她,她的眼睛有点突出,表现出饶富兴味的样子。特芮丝刚刚看到她站在车里的时候,她就是这个表情。 “你把圣诞树装饰得好漂亮。”艾比告诉她。 “大家不用再压低音量小声说话了吧?”卡罗尔问道。 艾比双手合掌摩擦,跟着卡罗尔走到厨房。“卡罗尔,有咖啡吗?” 特芮丝站在厨房桌子旁边看着她们。她觉得在这里倒很自在,艾比并没有特别注意她,只是脱掉外套帮卡罗尔煮咖啡。她的腰和臀部看起来是标准的圆筒形,在紫色毛衣底下看不出正面和背面的分别。特芮丝注意到她的手有点笨拙,她的脚也不像卡罗尔的脚那么优雅。她看起来比卡罗尔老,额头上有两道皱纹,笑起来皱纹显得更深,两道拱形的粗眉毛也提得更高。她和卡罗尔继续谈笑,煮好了咖啡又榨了点柳橙汁,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重要的事,或者说没什么重要到需要仔细听的事。 艾比说了一声“嗯”的时候,对话中才出现重要的事情。艾比把最后一杯柳橙汁里面的籽捞出来,粗鲁地把手指往裙子上擦。“老哈吉怎么样呢?” “老样子。”卡罗尔说。卡罗尔探头在冰箱里找东西,艾比接下来说的话,特芮丝听不太清楚完整的内容,或许这又是另一句不完整的句子,只有卡罗尔才能了解,不过已经让卡罗尔挺直身子笑了起来,笑声又大又开怀,整张脸表情都变了。特芮丝升起一股羡慕之意,她从来没有让卡罗尔这样开怀大笑过,但艾比却可以。 “我会告诉他,”卡罗尔说,“一定会。” 这件事情和哈吉的童子军工具有关。 “告诉他那个东西是哪来的。”艾比边说话边看着特芮丝咧嘴大笑,仿佛她也应该分享这个笑话。“你是哪里人?”她们在厨房的桌边坐下,她开口问特芮丝。 “纽约来的,”卡罗尔替她回答。特芮丝想,艾比接下来会说,喔,好难得,或者其他的蠢话。但是艾比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同样期待的笑容看着特芮丝,好像在等特芮丝给她下指令一样。 她们好好忙乎了一阵,准备好了早餐,但端上桌的只有柳橙汁、咖啡和一些没人要吃的白吐司。艾比先点了一根烟。 “你年纪够大了吗?可以抽烟了吗?”她递给特芮丝一只红色盒子,上面写着“克雷文专属”。 卡罗尔正在放汤匙。“艾比,那是什么东西?”她问话的语气中有一丝特芮丝以前没听过的尴尬。 “谢谢,我想要一根。”特芮丝拿了一根烟。 艾比把手肘放在桌上。“嗯,你刚才说什么?”她问卡罗尔。 “我看你有点紧张。”卡罗尔说。 “在外面开了四小时的车,我凌晨两点就离开新洛契尔,回到家看到你留的话,然后我就出现在这里了。” 特芮丝想,她大概是全世界最闲的人,整天不做事,只做她想做的事。 “现在怎样了?”艾比问。 “嗯,一审我输了。”卡罗尔说。 艾比叼了烟,一点也不显得惊讶。“多久呢?” “三个月。” “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事实上是从昨晚开始。”卡罗尔的目光望向特芮丝,然后往下看着咖啡杯,特芮丝知道,有自己在这里,卡罗尔不会再多说。 “所以还没有解决,是吗?”艾比问。 “大概就是这样了。”卡罗尔一派轻松地回答,语气里有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至少字面上是这样,可是还会继续下去。你今晚要做什么?晚一点的时候。” “早上大概没做什么。今天的午餐订在两点。” “有空打电话给我。” “没问题。” 卡罗尔的眼睛还是往下看着手中装柳橙汁的杯子。特芮丝看到她的嘴角向下撇,心里也跟着伤心起来,不是因为有了领悟而伤心,而是为了遭逢挫败而难过。 “我想去旅行了,”艾比说,“来趟小旅行。”然后艾比又用开朗友善的眼神看着特芮丝,仿佛要把特芮丝纳入一件她原本不能加入的事。不过特芮丝一想到卡罗尔可能会抛下她去旅行,整个人就紧张起来。 “我没有什么心情。”卡罗尔说。但特芮丝还是听到卡罗尔话里面蕴藏的可能性。 艾比有点局促不安,转头到处看。“这里这么阴暗,真像早上的矿坑,不是吗?” 特芮丝稍微笑了一下。阳光正在染黄窗台,哪个矿坑还有万年青呢? 卡罗尔用深情的眼神看着艾比,替艾比点燃了香烟。特芮丝想,她们一定是很熟的朋友,熟到彼此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不会让对方吃惊和误解。 “派对好不好玩?”卡罗尔问。 “嗯,”艾比冷淡地说,“你认识鲍伯·哈佛沙姆这个人吗?” “不知道。” “昨晚他也在,以前在纽约某个地方见过他。好笑的是,他说他要去雷特纳和爱尔德这两个人的经纪部门上班。” “真的?” “我没跟他说我认识其中一个老板。” “几点了?”过了一会儿卡罗尔这样问道。 艾比看着腕表,腕表上有很多金色的角锥面。“大概七点半。你在赶时间吗?” “特芮丝,想不想回去多睡一会儿?” “不用。我还好。” “你要去哪里我都可以载你去。”卡罗尔说。 但最后大约在十点钟左右,是艾比载着特芮丝离开的,因为艾比说自己反正也没事可做,而且也愿意载她去。 她们在高速公路加速时,特芮丝发现艾比是另一个喜欢冷空气的人。谁会在十二月里开敞篷车呢? “你怎么认识卡罗尔的?”艾比对着她大喊。 特芮丝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要告诉艾比实情了,但她还是没有说出来。“在店里。”特芮丝喊回去。 “喔?”艾比的驾驶技术不太稳定,这辆大车不断曲折蛇行,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又偏偏加速。“你喜欢她吗?” “当然。”这是什么问题!就像问她信不信有上帝一样。 她们转进巷道后,特芮丝把自己住的地方指给艾比看。“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特芮丝问,“可以在这里等一下吗?我想请你拿个东西给卡罗尔。” “当然没问题。”艾比说。 特芮丝跑上楼,拿出她自己做的卡片,然后把卡片塞在给卡罗尔的礼物的缎带下面。她把礼物拿下去给艾比。“你今晚会见到她,对不对?” 艾比慢慢点头,特芮丝感觉到艾比好奇的黑色眼睛里有一丝挑衅的眼神,她今晚会见到卡罗尔,而特芮丝不会。但特芮丝又能怎么办呢? “谢谢你载我。” 艾比笑了:“你确定不要我载你到其他地方?” “不用,谢谢。”特芮丝也笑了。就算要艾比载她到遥远的布鲁克林高地,艾比还是会很高兴。 她爬上面前的台阶,打开信箱,里面有两三封信和圣诞卡片,其中一张圣诞卡片是法兰根堡百货寄的。她再度望向街道时,那台大车不见了,有如她的幻想,也好似梦中的一只鸟。 第八章 “现在轮到你许愿了。”理查德说。 特芮丝许了愿,她的愿望就是卡罗尔。 理查德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他们的头顶上有个东西挂在天花板上,看起来像是串着珠子的弦月,也像截了一段的海星,看起来很丑,但桑姆科这家人却认定这个东西带有神奇的魔力,只要有特殊场合就会挂出来。这东西是理查德的祖父从俄罗斯带过来的。 “你许了什么愿?”他朝下对着她笑,好像她是他所拥有的东西一样。这里是他家,虽然门开着,客厅里挤满了人,刚刚他还是亲吻了她。 “不能说。”特芮丝说。 “在俄罗斯可以。” “嗯,我又不是在俄罗斯。” 收音机的声音变大了,播放着圣诞歌曲。特芮丝喝光了杯子里剩下的粉红蛋酒。 “我想上楼去你的房间。”她说。 理查德牵着她的手,两人往楼上走去。 “理查德?” 他姑姑拿着烟斗,站在客厅门口喊他。 理查德说了一个特芮丝不懂的字,对他姑姑挥挥手。到了二楼,房子依然因为一楼众人的狂舞而颤动,他们的舞蹈和音乐完全搭配不上。特芮丝听到有个杯子落地的声音,脑中出现冒着泡沫的粉红蛋酒流在地板上的画面。理查德说,这个场面和他们一月第一个礼拜庆祝的真正的俄罗斯圣诞节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理查德关上房门,对着特芮丝笑了。 “我好喜欢你送的毛衣。”他说。 “我很高兴。”特芮丝把裙子拢起来,坐在理查德的床沿。她送给理查德的那件厚厚的挪威毛衣正放在床上,就在她身边,摊在薄纸盒上。理查德从东印度商店买了一件长裙子送她,上面有绿色和金色的带子和绣花。裙子很漂亮,但特芮丝不知道这件裙子适合搭配什么场合。 “要不要来杯真正的酒?下面喝的东西好恶心。”理查德从柜子底下拿出一瓶威士忌。 特芮丝摇摇头。“不,谢了。” “对你有好处。” 她又摇了摇头。她环顾这间挑高的、几乎是正方形的房间,壁纸上的粉红玫瑰图案十分模糊,两扇平静的窗上装着略带黄色的白色棉布窗帘。绿色的地毯上有两道模糊的痕迹,从门边为起点,一道向着五斗柜,一道向着角落的书桌。房间里唯一出现的理查德作画的迹象是一个装着画笔的罐子,和书桌旁地板上的作品集。她想,在理查德心里,画画只占了一小部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放弃画画,开始做别的事情了。她一直在想,理查德喜欢她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她比其他人更加支持他的画画志向,是不是因为她对他作品的批评有助于他的进步。特芮丝不安地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她很喜欢这个房间(因为这里一直保持原样,一直在这里),但今天她有一股冲动,想要从这里跑出去。跟三个礼拜前站在这里的她相比,现在的她已经是个完全不同的人了。今天早上她是在卡罗尔的家里醒来的。卡罗尔就像她身上的秘密,扩散到整个房子里;也像一道光,只有她才看得见,别人都看不见。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理查德突然这么说,令她打了一阵寒颤。 “也许是衣服的关系。”她说。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薄绸连衣裙,已经非常陈旧了,来纽约没多久之后就没穿过了。她坐在床上再度看着理查德,理查德站在房间中央,手上拿着一小杯没加冰块的威士忌。他澄澈的蓝眼睛从她的脸移到她脚上的黑色新高跟鞋,然后又回到她的脸上。 “小芮。”理查德抓起她的手,把她的手压在她身体两边,他平滑的薄唇往下稳稳地落在她的嘴唇上,舌头轻触她的双唇,飘出新鲜威士忌的香味。“小芮,你真是个天使。”理查德用深沉的声音说道。她想起卡罗尔也说过同样的话。 她看着他拿起地板上的小杯子,把杯子和酒瓶一起放回柜子里。突然间,她觉得自己比他、比楼下所有的人都优越太多了,她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快乐。她想,快乐有点像飞行,像做一只风筝,取决于一个人放出的线是长是短—— “漂亮吗?”理查德说。 特芮丝坐起来。“太美了!” “我昨晚做完的。我在想如果天气好,我们就可以到公园去放风筝。”理查德咧着嘴笑,像个男孩一样,对自己的手工沾沾自喜。“看看背面。” 那是个长方形的俄罗斯风筝,像弓一样弯着,有如一面盾牌,纤细的骨架上刻有凹痕,四个角绑得牢牢的。理查德在正面画了一个圆顶教堂,后面是红色的天空。 “我们现在就去放风筝吧。”特芮丝说。 他们把风筝拿下楼,每个人都看见他们了,大家走进大厅,那些叔叔伯伯、姑姑阿姨和表兄弟姊妹,直到大厅里挤满了人,变得一片喧嚣。理查德把风筝高举在头上,免得被挤到。嘈杂的声音让特芮丝觉得不舒服,但理查德却很喜欢这样。 “理查德,来喝香槟!”有个姑姑大声叫着。她锦缎连衣裙底下的腹部肥胖,看来好像另一个胸部一样臃肿。 “不用了,”理查德回答道,然后用俄语补充了几句话。特芮丝每次看到理查德和家人在一起,就觉得其中一定弄错了,理查德一定是个孤儿,或被偷换的小孩,放在门前台阶上,然后这家人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抚养长大。他弟弟史蒂芬站在门口,两人的蓝眼睛是一样的,但史蒂芬甚至还要高一点,比较瘦。 “什么屋顶?”理查德的母亲尖声问道,“这个屋顶?” 有人问他们是不是要在屋顶上放风筝,可是他们家的屋顶上面不能站人,理查德的母亲放声大笑。然后狗也开始吠了起来。 “我要替你做一件那种连衣裙。”理查德的母亲对着特芮丝喊,好像要提醒她似的摆动着手指。“我知道你的尺寸!” 他们在客厅用卷尺量过她的尺寸,就在唱歌和拆礼物的间隙,有几位男性也在帮忙。桑姆科太太用手环抱着特芮丝的腰,特芮丝则突然抱住她,在她脸上用力吻了一下,嘴唇陷入那片柔软的上了粉的脸颊。特芮丝亲下去的那一刻,在她手臂猛然一抱之际,特芮丝是真心喜欢她的,也知道这份真心的喜爱,会在她松开手的时候也随之消失隐没,仿佛从来不存在一样。 她和理查德终于自由了,终于独处了,两人走在人行道上。特芮丝想,就算他们结婚,情况也还是一样,他们还是会在圣诞节前来探望他的家人。就算理查德以后老了,他也还是会放风筝,就像他祖父在公园放风筝一样,放到他去世为止。理查德是这样告诉她的。 他们搭地铁到了公园,走到光秃秃的、没种树的小坡上面,两人已经来过这里十几次了。特芮丝环顾四周。在底下树林边的平地上有些男孩在踢足球,除此之外公园看起来安静平和。理查德说风不大,几乎没有风,天空是一片浓重的白色,像是要下雪一样。 理查德嚷了几声,又失败了。他想要用跑的方式让风筝飞起来,特芮丝手臂环绕着膝盖坐在地上,看着理查德把头抬高,每个方向都试试,仿佛他在空气中丢了什么东西。“风在那里!”她起身指给理查德看。 “对,但并不稳定。” 理查德迎风施放风筝,风筝拖着长长的线摇摇欲坠,然后突然急速上升,仿佛有东西把它弹上去一样。风筝画了一个大弧形,接着朝另一个方向攀升。 “有风了!”特芮丝说。 “对,但风速很慢。” “真扫兴!让我拿风筝线好吗?” “等我飞高一点。” 理查德摆动长长的双臂,想把风筝拉高一点,但风筝还是在冰冷凝滞的空气中留在原处。教堂金色的圆顶从一边摆到另一边,仿佛整只风筝都在摇头说:“不要。”软绵绵的长尾巴愚蠢地跟在后头,重复那个“不”字。 理查德说:“只能这样了,不能再放线了。” 特芮丝的目光盯着风筝,风筝稳定下来,就像一张教堂的画,贴在厚重的白色天空上。特芮丝想,卡罗尔可能不喜欢风筝,她对风筝不感兴趣,她只会看一眼,然后说这样很蠢。 “想不想拿风筝线?” 理查德把缠着线的棍子塞到她手中。她站起来,想起昨晚她和卡罗尔在一起时,理查德正在做风筝,所以没有打电话给她,也不知道她不在家。要是他打了电话,他就会问这件事,而第一个谎言就会出现。 突然之间,风筝不再停滞,开始猛然飘动,往别的地方飞。特芮丝赶快转动手里的棍子放线,在理查德的眼前尽可能把线放长,但风筝飞得仍然很低。现在风筝又停了,固执地动也不动。 “拉一下!”理查德说,“让风筝往上飞。” 她照做了,就像玩弄着一条很长的橡皮筋一样。现在线这么长、这么松,她只能扯线让风筝晃晃。她一直拉、一直拉、一直拉;然后理查德过来把风筝线接了过去,特芮丝的手还拉着线。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手臂上的一块小肌肉在颤抖。她在地上坐下来。她没有征服风筝,风筝没有照她的意思去飞。 “说不定线太重了。”她说。可是那是一条新的线,就像虫一样柔软、洁白而粗大。 “线很轻,你看,现在风筝飞起来了!” 风筝急速地往上攀爬,似乎突然间找回了自己的思绪,找到了逃脱的意愿。 “放线!”她大喊。 特芮丝站了起来。有一只鸟飞过风筝下面。她盯着越来越小的长方形风筝,一直把线往后拉,就像船只飘动的帆一直往后拉一样。她感觉到这只风筝在此时此刻,代表了某种意义。 “理查德?” “怎么了?” 她眼角的余光看到理查德弯着腰,手往前伸,好像在冲浪一样。“你恋爱过几次?”她问。 理查德大笑起来,一声短促、粗哑的笑。“认识你才开始恋爱。” “哪有!你以前恋爱过,你告诉我你恋爱过两次。” “如果统统算进去的话,我可能还要再多算个十几次。”理查德很快地说。他因为全神贯注,讲话很直接。 风筝拉出另一道弧线,开始下降。 特芮丝用同样的声调问:“你有没有和男生恋爱过?” “男生?”理查德重复了一次,显得很惊讶。 “对。” 他大概想了五秒钟才回答。“没有。”语气肯定而确切。 特芮丝想,至少他还是不嫌麻烦回答了。她有一股冲动,想要问他如果他爱上了男生的话,会怎么办。可是这样问了也是白问。她的眼睛还是盯着风筝,两人看着同一只风筝,但心思却各不相同。“你听过这种事吗?”她问。 “我有没有听过这种事情?你是指有没有听说过这种人?当然有。”理查德现在站得直直的,用八字形把绳子捆回棍子上。 特芮丝说得很小心,因为他在听着。“我不是说像那样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两个人,突然间,毫无预警地相爱,例如两个男人或两个女孩。” 理查德的脸色正常,看来和他们谈论政治话题的时候一样。“我认识的人有这样的吗?没有。” 特芮丝等到理查德再度让风筝飞高,才又开口:“我认为这种事情可能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对不对?” 他继续卷绕着风筝线。“事情不可能平白无故发生,背后一定有理由。” “对。”她说,她同意他的话。特芮丝也想过要探究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她印象里最接近“恋爱”的经验是在蒙克莱尔镇,她对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男孩有了感情。当时她搭着校车,那个男孩留着黑色卷发,还有一张英俊、严肃的脸,大概十二岁,比她大一点,她曾有段时间每天想着他。可是这样其实没有什么,一点也不像她对卡罗尔的感觉。她对卡罗尔的感觉究竟是不是爱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真是荒谬。她也认识几位坠入爱河的女孩,她也知道她们是怎样的人,看起来像什么样子。她和卡罗尔都不是那个样子,但她对卡罗尔的感觉却符合一切对爱情的描述或检验。“你认为我有可能会这样吗?”特芮丝还来不及思考自己敢不敢问这句话,就已经脱口而出了。 “什么!”理查德笑了,“爱上女孩子?当然不可能!我的天,你该不会已经爱上女孩子了吧?” “没有。”特芮丝用一种奇怪的、不确定的语调回答,但理查德又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语调。 “又来了。小芮,你看!” 风筝不太稳定地向上飞,越来越快,棍子在理查德手中转动着。特芮丝想,不管怎样,她都已经比从前快乐了。为什么一定要操心去定义每件事情呢? “嘿!”理查德追赶着地面上疯狂跳跃的棍子,缠着风筝线的棍子好像也亟欲想挣脱地面一样。“想不想帮我抓着?”他问。他抓到棍子了。“连棍子都快飞走了!” 特芮丝拿起棍子,上面剩下的线不多了,风筝几乎已经飞离了视线。她举起双臂,感觉到风筝把自己拉高了,很好玩,她整个人也飘了起来,仿佛风筝如果集中力量,真的能把她带上去飞走。 “让风筝飞出去!”理查德挥舞双臂喊着。他张开嘴巴,双颊上出现两片红色痕迹。“让风筝飞出去!” “没有线了!” “我会把线剪掉!” 特芮丝不敢相信她听到的话,回头望着他,她看到理查德正在外套里找刀子。“不要。”她说。 理查德跑过来,大笑着。 “不要!”她生气地说,“你疯了吗?”她的双手疲累,但她把棍子握得更紧。 “把线剪掉!这样更好玩!”理查德抬头看着天空,不小心就用力撞上了她。 特芮丝把棍子猛然拉到一边,不让理查德拿到,因为愤怒和惊讶而说不出话来。她有一度觉得害怕,担心理查德真的已经丧失理智了,然后她摇摇晃晃地往后退。风筝拉扯的力量已经没了,手中只剩下没了线的棍子。“你疯了!”她对他喊道,“你失去理智了!” “不过是个风筝而已!”理查德大笑,抬头望着空荡荡的天空。 特芮丝抬头,连风筝也没看到。“你为什么要这样?”她喊着,声音听起来很尖锐。“这么漂亮的风筝!” “不过是个风筝!”理查德又说了一遍。“我可以再做一个呀。” 第九章 特芮丝开始换衣服,然后又改变了主意。她身上还是穿着睡袍,读着菲尔稍早拿来的《小雨》剧本,一页页的剧本就散落在沙发上。卡罗尔说她还在第四十八街和麦迪逊大道的交叉口,十分钟后就会到了。特芮丝把她的房间看了一下,也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脸,然后决定什么也不管了。 她把几个烟灰缸拿到洗手台洗,然后把剧本整齐堆好放在工作桌上,猜想卡罗尔会不会带着她的新手提包来。卡罗尔昨晚和艾比在一起,从新泽西州打电话给她,而且告诉她说那个手提包很漂亮,但当作礼物来送太贵重了。特芮丝想起卡罗尔建议她把包退回去,不禁笑了出来。至少卡罗尔很喜欢那个包。 门铃短促地响了三声。 特芮丝往下看着楼梯间,看到卡罗尔手上拿着东西。她跑下楼去。 “这是空的,给你的。”卡罗尔笑着说。 那是一个包装好的手提箱。卡罗尔的手指穿过提把下面,让特芮丝拿着手提箱。特芮丝把它放在房间的沙发上,把咖啡色的包装纸小心剪开。手提箱是厚实的淡咖啡色皮革材质做的,非常朴实。 “太好看了!”特芮丝说。 “你喜欢吗?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用到手提箱。” “当然喜欢。”这种手提箱很适合她,她需要的就是这种。她名字的缩写字母用小小的烫金字印在上面。她这才想起来,卡罗尔在圣诞夜问了她的全名。 “打开密码锁,看看里面你喜不喜欢。” 特芮丝照做了。“我也喜欢它的味道。”她说。 “你在忙吗?忙的话我就先走了。” “不忙。请坐,我没事,正在读剧本。” “什么剧本?” “我要替一出戏设计布景。”她想起自己没跟卡罗尔提过舞台设计的事。 “设计布景?” “对,我是舞台设计师。”她把卡罗尔的外套放好。 卡罗尔惊讶地笑了。“怎么没有早一点告诉我?”她安静地问,“你还要从帽子里面变出几只兔子?” “这是我第一份真正的工作,但不是百老汇的剧,是要在格林威治村上演的喜剧。我也不是工会会员,要等我到了百老汇上班之后才能申请会员。” 卡罗尔问了她工会的事。新会员和资深会员的会费分别是一千五百元和两千元。卡罗尔问她有没有存钱。 “没有,只有几百元而已。可是如果我有工作了,他们就会让我分期付款。” 卡罗尔坐在理查德常坐的椅子上看着她。特芮丝可以从卡罗尔的表情中看出,自己在卡罗尔的评价里突然提升了地位,她也不知道为何先前没提过她是做舞台设计的,而且也找到了工作。卡罗尔说:“嗯,如果你因为这出戏而得到百老汇的工作机会,你可以考虑跟我借钱,就像企业贷款一样。” “谢谢。我……” “我愿意为你做这件事。你这个年纪,不该为这两千块钱而困扰。” “谢谢。但我恐怕还不够条件接百老汇的工作,还要磨炼好几年。” 卡罗尔抬起头吐出一道淡淡的烟。“喔,他们的记录也不会那么清楚吧?” 特芮丝笑了。“当然不会。想要喝杯酒吗?我买了一瓶裸麦威士忌。” “真好,我想来一杯,特芮丝。”特芮丝准备倒酒时,卡罗尔站起来,看着她小厨房的架子。“你厨艺不错吗?” “对。如果有人品尝,我会做得更好。我很会煎蛋卷,你喜欢煎蛋卷吗?” “不喜欢。”卡罗尔平淡地说,特芮丝大笑起来。“你要不要让我看看你的作品?” 特芮丝从衣柜里拿出作品集。卡罗尔坐在沙发上仔细看着,从她的评论和问题中,特芮丝感觉到她认为这些作品太特异,不实用,可能也不是做得太好。卡罗尔说她最喜欢墙上的《彼德洛西卡》模型。 “那是同样的东西,”特芮丝说,“和那些画是一样的,只是做成了模型。” “嗯,可能一个是平面的画吧。不管怎样,那些画非常真实。我喜欢这一点。”卡罗尔从地板上拿了酒,往后靠在沙发上。“你看,我没有错,对吧。” “对什么没有错?” “对你。” 特芮丝不明白她的意思。卡罗尔在烟雾中对着她笑,让她觉得很惊慌失措。“你认为你看错了吗?” “没有,”卡罗尔说,“这样的公寓一个月要多少钱?” “一个月五十元。” 卡罗尔弹了弹舌头。“你的薪水就去了一大半,对吗?” 特芮丝收好作品集,然后绑好。“对。但我很快就能多赚一点,也不会永远住在这里。” “当然不会一直待在这里,你也应该出去旅行,就像你想像中的生活方式一样。你也会找到中意的房子。或许你会爱上法国、加州或亚利桑那。” 特芮丝笑了。就算这些事真的会发生,她可能也没钱去做。“人总是会爱上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吗?” “总是这样。”卡罗尔也笑了。她用手指穿过头发,整理了一下。“我想我还是去旅行比较好。” “去多久?” “一个月左右。” 特芮丝把作品集放回衣柜。“什么时候去?” “我安排好就动身,而且要安排的事情不多。” 特芮丝转过身去。卡罗尔在烟灰缸里捻熄烟头。特芮丝想,一个月没办法见面,对卡罗尔或许没有影响。“你为什么不和艾比一起去旅行?” 卡罗尔抬头看她,然后看着天花板。“首先,我认为她没空。” 特芮丝盯着她。她提到艾比,这个话题碰触到了什么东西,但卡罗尔脸上的表情现在还无法解读。 “你人真好,让我可以常看到你,”卡罗尔说,“你知道吗,我现在连朋友都不太想见了,一个人真的不行,做事情真的应该两人成双。” 特芮丝突然觉得她很脆弱,和她们第一次吃午餐那次截然不同。然后卡罗尔站起来,仿佛找回了思绪,特芮丝察觉到卡罗尔抬起头,笑容里带着一股肯定的神气。卡罗尔从特芮丝的身旁走过去,两人的臂膀轻轻擦过。 “我们今晚要不要找点事情来做?”特芮丝问,“如果你没事的话,可以留在这里,等我把剧本读完。今晚我们两个一起过。” 卡罗尔没有回答。她正看着书架上那个装花的盒子。“这是什么植物?”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 那些植物都不一样。有棵仙人掌长着肥大的叶片,自从一年前买来后好像完全没长高。另一棵植物看起来像是小型棕榈树,还有一个往下垂的红绿色东西,还需要小棍子支撑住。“就是植物而已。” 卡罗尔微笑着转过身来。“就是植物而已。”她重复说了一遍。 “今晚怎样呢?” “没问题,但我不能留下来过夜。现在三点,六点左右我打给你。”卡罗尔把打火机丢进手提包里,不是特芮丝送给她的手提包。“今天下午我想去看家具。” “家具?店里的?” “家具店或帕克柏纳拍卖行[1]。看家具让我觉得心情好一点。”卡罗尔伸手拿起扶手椅上的外套,特芮丝再度注意到她从肩膀到宽腰带上的线条,延伸到她的大腿上。线条很美,就像琴弦或一整段芭蕾一样。特芮丝想,她这么美,为什么她的日子竟是如此空虚。她应该和爱她的人住在一起,在美丽的房子里走着,在美丽的城市中走着,沿着蓝色海岸走着,背景是长长的地平线和蓝色的天空。 “再见。”卡罗尔说。她把手臂环绕在特芮丝腰上,就和她穿上外套的动作一样。卡罗尔的手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间,这个突然的动作却令她惊慌失措,让她猜不透这个动作是慰藉、结束还是开始。之后门铃在她们耳畔响起,就像刮擦铜墙的声音一样。卡罗尔笑了。“是谁?”她问。 特芮丝感觉到卡罗尔放开她时,拇指尖刺了一下她的手腕。“可能是理查德。”只会是理查德,只有他会按着电铃不放。 “好。我想见见他。” 特芮丝按了开门钮,就听到理查德在楼梯上沉重、跳跃的脚步声。她打开门。 “嗨,”理查德说,“我已经决定了……” “理查德,这是爱尔德太太,”特芮丝说,“理查德·桑姆科。” “你好。”卡罗尔说。 理查德几乎是鞠躬一般地点了个头。“你好。”他蓝色的眼睛张得大大的。 他们盯着对方,理查德手中拿着一个方形盒子,好像是要给她的礼物,卡罗尔站着,手里拿着一支新的烟,不像要留下,也不像要离开。理查德把盒子放在茶几上。 “我刚好在附近,所以我就上来了。”他说。在他的话中,特芮丝听到他不自觉地带着一种维护自己权利的腔调。她刚刚也看见了,理查德好奇地看了卡罗尔一会儿之后,立即对卡罗尔产生了不信任的感觉。“我到这附近拿礼物给妈妈的朋友。这是姜饼。”他点头指向那盒子,放下戒心似地笑了笑。“有人想尝尝味道吗?” 卡罗尔和特芮丝都婉拒了。卡罗尔看着理查德用折叠小刀打开盒子,特芮丝心里想,她喜欢他的笑容。她喜欢他。这个高瘦的年轻人,未加梳理的金发,又宽阔又结实的肩膀,一双奇特的大脚穿着便鞋。 “请坐。”特芮丝对卡罗尔说。 “不用,我要走了。”卡罗尔回答。 “小芮,我给你一半,然后我也要走了。”他说。 特芮丝看着卡罗尔,卡罗尔因为特芮丝的紧张而露出了笑容,然后在沙发角落里坐下。 “不管怎样,不要因为我而离开。”理查德说。他拿起放着姜饼的纸,放在厨房架子上。 “不会。理查德,你是画家,是吗?” “对。”他很快把掉下来的糖霜送进嘴巴,然后看着卡罗尔。特芮丝想,他神色自若,因为他不得不如此;他双眼坦白,是因为他没有什么好隐藏的。“你也是画家?” “不是,”卡罗尔换上另一副笑容说,“我什么也不是。” “这是最难的事。” “是吗?你是个好画家吗?” “我会是好画家,我可以成为好画家。”理查德一点也没有慌乱的样子。“小芮,你有啤酒吗?我渴死了。” 特芮丝到冰箱拿了两瓶啤酒。理查德也问卡罗尔想不想喝点啤酒,但卡罗尔拒绝了。然后理查德慢慢走过沙发,看着手提箱和包装,特芮丝还以为他要对这个手提箱发表一点意见,但他没说话。 “小芮,我们今晚可以去看电影。想去吗?” “今晚我不行。我和爱尔德太太有约了。” “喔。”理查德看着卡罗尔。 卡罗尔熄了香烟站起来。“我得走了。”她对特芮丝笑了笑。“六点左右回电给你。如果你改变心意也没有关系。再见,理查德。” “再见。”理查德说。 卡罗尔下楼时对她眨了眨眼。“要乖喔。”卡罗尔说。 “手提箱哪来的?”特芮丝回到房间时,理查德问她。 “是礼物。” “小芮,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事。” “我打断了什么重要的事吗?她是谁?” 特芮丝拿起卡罗尔用过的空杯子。杯缘有一点口红的痕迹。“她是我在店里认识的人。” “手提箱是她送的?” “对。” “这么贵重的礼物,她很有钱吗?” 特芮丝望着理查德。理查德对有钱人和中产阶级的厌恶是自发的。“有钱?你是说那件貂皮大衣?我不知道。我帮过她一个忙,在店里帮她找到遗失的东西。” “喔?”他说,“什么东西?你从来没提过。” 她把卡罗尔用过的杯子洗好擦干,放回架上。“她把皮夹忘在柜台上,然后我拿去给她,就这样。” “喔,真是太棒了。”他皱起眉头。“小芮,这是怎么回事?你还在因为那个笨风筝而生气?” “不是,当然不是。”她不耐烦地说。她希望他离开,于是把手放在睡袍的口袋里走到房间另一头,站在卡罗尔站过的地方,看着放植物的盒子。“菲尔今天早上把剧本拿来了,我正在读。” “你就是因为剧本才担心吗?” “你为什么认为我在担心?”她转头过去。 “你又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情绪了。” “我不担心,我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深呼吸了一下。“真好笑,你对某些情绪太敏感了,对其他的情绪却浑然不觉。” 理查德看着她。“好,小芮。”他耸耸肩说,仿佛让了步。他坐在椅子上,把剩下的啤酒倒进杯子。“你今晚和那女人的约会是怎么回事?” 特芮丝把最后一段口红涂在嘴唇上时,张开的嘴巴呈现出笑容的形状。有好一会儿,她注视着小架子上的眉毛夹,小架子固定在衣柜门的内侧。然后她把口红放到架子上。“有点像鸡尾酒派对,大概是圣诞慈善晚会之类的。她说是在餐厅里办的。” “嗯,你想去吗?” “我说我会去。” 理查德喝了啤酒,对着杯子略微皱了眉头。“然后呢?你不在的时候,或许我可以在这里待着读剧本,然后我们再去吃点东西,看电影。” “派对结束后我想把剧本读完。我应该从礼拜六就开始读了,让脑子里有些想法。” 理查德站了起来。“对。”他漫不经心地说,还叹了口气。 特芮丝看他无所事事地走到沙发那站着,朝下看着剧本手稿,又弯下腰研究封面和演员名单。他看了看他的腕表,然后抬头看她。 “我可以读一读吗?”他问。 “去读吧。”她粗鲁地回答,理查德不是没听到就是不在乎,因为他只是往后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手稿开始读。她从架子上取下火柴,心想,只有在他感觉到两人相隔甚远,在他感觉到自己要失去她的时候,他才会明白什么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她突然想起她和理查德上床的时候,想到她当时保持的疏离,以及恋人之间应有的亲密,那种大家都在谈论的两者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她想,两人同床共枕的这个事实,让理查德觉得这种疏离没什么。现在这个想法掠过她的脑海,她看见理查德完全沉浸在阅读中,厚实、僵硬的手指抓着一绺头发,头发绕在手指间,然后把头发往下拉直到鼻子,这样的情景她已经看他做过上千次了。现在再次看到,她突然想到,理查德的想法一定是他在特芮丝生命里的地位是无可取代的,他们两人的关系会长长久久,毫无疑问,因为他是第一个和她上床的男人。特芮丝把火柴丢在架子上,有瓶东西倒了下来。 理查德坐正,稍微笑了一下,有点惊讶。“小芮,怎么了?” “理查德,今天下午我想要独处。你不介意吧。” 他站了起来,惊讶之情还在脸上。“当然不介意。”他把手稿放回沙发上。“好,小芮,这样可能比较好。也许你现在应该读剧本,自己一个人读。”他好像是在争辩似的,仿佛要说服自己一样。他再度看着手表。“我下楼好了,看看能不能跟山姆和琼碰个面。” 她站在那里不动,什么也不想,只想着他马上就要离开了。而理查德用手拂拂头发,弯腰亲吻她。他的手很湿,有点黏。突然间她想起几天前买到的、法国画家德加的书。这本书最近才推出新版,理查德找了好久但一直没买到。她把它从五斗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来。“我找到这本书了,德加的书。” “喔,太棒了。谢谢。”他用双手拿书。书还包得好好的。“在哪里找到的?” “法兰根堡百货。踏破铁鞋无觅处。” “法兰根堡,”理查德笑了,“六块钱是吗?” “不用了。” 理查德拿出皮夹。“是我要你帮我找的。” “真的没关系。” 理查德坚持要给她钱,但她还是没有收下。一会儿之后他走了,还说明天五点会打电话给她。他说,他们明天可以见个面。 六点十分,卡罗尔的电话到了,问她想不想去唐人街,特芮丝当然说好。 “我刚和别人喝了点鸡尾酒,”卡罗尔说,“在圣·雷吉斯酒店,你要不要来这里和我碰面?我们一起去看戏,你邀请过我的,记得吗?” “是那个圣诞慈善鸡尾酒派对?” 卡罗尔笑了。“快点。” 特芮丝飞奔过去。 卡罗尔的朋友叫史丹利·麦克维,高大迷人,年约四十,留着胡子,身边还有一只用皮带拴着的狗。特芮丝抵达时,卡罗尔准备要走了。史丹利和她们一起走出去,送她们进计程车,从窗口把钱拿给司机。 “他是谁?”特芮丝问。 “老朋友。哈吉和我分居后,和他见面的机会比较多。” 特芮丝看着她。今晚卡罗尔的眼睛里有一抹美妙的微笑。“你喜欢他吗?” “还好,”卡罗尔说,“司机先生,到唐人街。”两人吃晚餐时开始下雨。卡罗尔说,每次她到唐人街就一定会下雨。但下雨也没关系,她们从一家店躲到另一家店,看东西又买东西。特芮丝看到一些她觉得很漂亮的平底凉鞋,很有波斯风,而非中国风,她想要买一双送给卡罗尔,但卡罗尔说琳蒂不会喜欢的。琳蒂很保守,甚至不喜欢她夏天不穿袜子就出门,所以卡罗尔就顺着她的意思。同一家店里还有卖黑色光亮材质的中式套装,搭配朴素的裤子和高领外套,卡罗尔替琳蒂买了一件。卡罗尔在安排送货时间的时候,特芮丝还是为卡罗尔买了凉鞋。她只要用眼睛看看凉鞋,就知道尺码没错。她买下后卡罗尔也很开心。之后她们在一家中国戏院度过了诡异的一小时,里面的演出铿锵声大作,而观众还能睡觉。最后她们去上城的餐厅吃宵夜,餐厅里还有竖琴演奏。那晚非常美好,是个真正动人的夜晚。 [1] Parke-Bernet,当时美国的重要艺术品拍卖行。 第十章 礼拜二是特芮丝在黑猫剧院上班的第五天,她坐在黑猫剧院后面一个空空的小房间里,连天花板也没有。特芮丝等着新导演唐纳修过来审核她做的舞台场景纸板模型。昨天上午,唐纳修才取代柯特斯成为导演,他推翻了她提出的第一个设计概念,撤换了菲尔·麦克艾洛伊在剧中的角色,让菲尔大为光火,掉头离去。特芮丝想,自己实在很幸运,没有被导演连人带场景模型一起扔出去,现在最好乖乖照着唐纳修的指示做事。新的场景设计当中删掉了上一个设计里面的可移动景片和道具,而本来这些设计的目的是要让最后一幕戏里面的客厅迅速转变成大阳台。新导演唐纳修似乎反对一切特殊甚至单调的东西,只把整出戏的场景设定在客厅中,还改掉了最后一幕的很多对话台词,使得戏里面几句最发人深省的对话不见了。她这次设计的新场景里面有个大火炉,大阳台上面还有宽敞的法式窗户,另有两道门、一张沙发、几张扶手椅和一个书架。新场景设计完成后,看起来就像百货公司里面栩栩如生的娃娃屋,连烟灰缸都惟妙惟肖。 特芮丝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把挂在门钉子上的灯芯绒外套拿在手上。这里冷得像个谷仓一样,导演唐纳修说不定要到下午才出现,要不是她一直提醒他,他今天甚至可能不会出现呢。场景的事并不急迫,在整出戏的制作过程中可能是最不重要的事,但她昨晚还是熬到深夜,满腔热忱地制作场景模型。 她又出去站到台侧,看着全体演员站在舞台上,手里拿着剧本。唐纳修不断叫演员从头排演整出戏,他的说法是这样才能找出整出戏的节奏,但今天这么做只是让他们昏昏欲睡。除了汤姆·哈丁外,所有的演员看起来都很慵懒。哈丁是个高大的金发年轻人,担任男主角,而且有点精力过剩。乔治娅·哈洛伦患了鼻窦性头痛,每个小时都必须停下来把药水滴到鼻子里,然后躺着不动几分钟。中年男人杰弗里·安德鲁斯担任女主角父亲一角,他讨厌唐纳修,所以不断在台词与台词间咕哝着。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唐纳修那天早上第十次喊道,叫停所有动作,每个人都放下剧本,每个人都很困惑、生气,却又屈服于他的权威。“从第二十八页再来一次。” 特芮丝看着他挥舞双臂指示谁该说话,或举起手要说话的人停止,低头看着剧本,仿佛在指挥交响乐团一样。汤姆·哈丁对她眨眨眼,把手拉到鼻子下做鬼脸。过了一会儿,特芮丝回到后面演员休息室的小间,这里是她工作的地方,在这里她也比较不会觉得自己毫无用处。她几乎已经把整出戏都背出来了,情节有谢里丹[1]错误喜剧的味道,一对兄弟假装是主仆,希望感动一个千金小姐爱上弟弟。这出戏对话机智,整体而言还不坏,但唐纳修要求的场景太过平板,到最后了无生趣,特芮丝希望他选用的背景颜色能够略加更改。 十二点过后没多久,唐纳修进来了,看着她做的场景,然后拿起来看看底部和两侧,脸上紧张、烦恼的表情还在。“对,还不错,我很喜欢。你看,这样比你之前那个空荡荡的墙面要漂亮多了,不是吗?” 特芮丝放心了,深呼吸了一下。“是。”她说。 “场景是应演员的需求而产生的。贝利维小姐,你设计的不是芭蕾舞布景。” 她点头,同时看着场景,想知道这个新的设计到底是哪里比以前的好,大概更有功能性吧。 “木匠今天下午四点就会过来,到时我们再聊这个场景。”唐纳修走了出去。 特芮丝盯着纸板模型瞧,至少这个场景可以派上用场。至少她和木匠会一起将场景模型化为实际的舞台景象。她走到窗边,往外看着灰色又带着光亮的冬季天空,看着一栋五层楼房后方的防火门。前面有一块小空地,上面有一株小枯树,枯干的树枝交缠,好像混乱的路标柱一样。她真希望现在可以打电话给卡罗尔,邀她一起午餐。但从卡罗尔家开车到这里,要一个半小时。 “你姓贝利维吗?” 特芮丝转头,面向那个站在门口的女孩回答:“有电话吗?” “电灯旁那只电话。” “谢谢。”特芮丝快步走去,心里期盼着是卡罗尔打来的电话,但她知道最可能打来的人是理查德。卡罗尔还没有打电话到这里找过她。 “你好,我是艾比。” “艾比?”特芮丝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跟我说过的啊,还记得吗?我现在想见见你。我就在你附近。吃过午餐没有?” 她们约好在帕勒摩见面,那是一家离黑猫剧院不远的餐厅。 特芮丝一面朝餐厅走,一面哼着歌,高兴得仿佛就要和卡罗尔碰面一样。餐厅地板上有锯木屑,还有几只黑色的小猫在吧台扶手下面玩耍。艾比坐在后面的一张桌子旁。 “嗨。”特芮丝走上前时,艾比对她打招呼。“你看起来精神很好,我差点认不出你了。想喝杯酒吗?” 特芮丝摇摇头。“不,谢谢。” “你的意思是,现在你不用喝酒就够开心了吗?”艾比问。她一面说,一面带着窃喜的神态咯咯笑着。不知什么原因,艾比这样子也不会引人反感。 特芮丝拿了一支艾比给她的烟。她想,艾比可能知道了。或许艾比也爱着卡罗尔,想到这又让特芮丝对她起了戒心,产生了莫名的敌意,这种莫名的敌意带给特芮丝一种奇特的愉悦,某种胜过艾比的优越感。这种感觉,是特芮丝以往从不知道、从不敢想像的情绪,这些情绪具有极大的意义。所以,她和艾比在餐厅共进午餐这回事,变得几乎和亲眼见到卡罗尔一样重要。 “卡罗尔怎么样?”特芮丝问。她已经三天没见到卡罗尔了。 “她很好。”艾比看着她说。 服务生走过来,艾比问他今天的淡菜和小牛肉片是不是值得推荐。 “小姐,很棒的选择!”他对她堆满笑容,仿佛她是特殊的客人一样。 艾比就是这样,脸上散发着光辉,仿佛每一天对她而言都是特别的假日。特芮丝喜欢艾比这点。她羡慕地看着艾比身上红蓝两色交织的套装,袖口的链扣上有一个漩涡状的字母G,很像银底金银丝装饰的钮扣。艾比问她在黑猫剧院上班的情况,对特芮丝来说虽然是冗长无趣的故事,但艾比听着津津有味。特芮丝想,她打动了艾比,原因是艾比自己无所事事。 “我认识几位在剧场搞制作的人,”艾比说,“我很乐意随时帮你推荐。” “谢谢。”特芮丝玩弄着桌上装乳酪的小碗。“你认不认识一个名叫安德罗尼奇的人?费城来的。” “不认识。”艾比说。 唐纳修叫她下礼拜去纽约和安德罗尼奇见面。他在制作一出新戏,预计今年春天在费城开幕,然后在百老汇上演。 “尝尝看淡菜。”艾比津津有味地吃着。“卡罗尔也喜欢。” “你认识卡罗尔很久了吗?” “嗯嗯,”艾比点头,用明亮的双眼看着她,眼神中没有透露任何讯息。 “那你当然也认识她丈夫?” 艾比再次沉默地点头。 特芮丝稍微笑了一下。她觉得艾比会问她问题,但又不会透露关于艾比自己或卡罗尔的讯息。 “要不要来些葡萄酒?喜不喜欢吉安地酒?”艾比弹了一下手指叫服务生过来。“请帮我们拿瓶吉安地酒。好一点的,可以促进血液循环的。”她对特芮丝补充道。 主菜上桌了,两名服务生在桌边忙着拔开塞子,替她们斟满酒,又端上新鲜奶油。角落有个像是乳酪盒子、面板有点坏掉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探戈舞曲,但乐声响起来又像是后面有个弦乐团正应艾比的要求而演奏。特芮丝想,难怪卡罗尔喜欢她,她弥补了卡罗尔的严肃,她可以提醒卡罗尔要经常大笑。 “你一直自己住吗?”艾比问。 “对,从我离开学校开始就自己住,”特芮丝啜饮着葡萄酒,“你也是吗?还是和家人一起住?” “和家人一起住。但房子的一半是我的。” “你有上班吗?”特芮丝大胆提问。 “上过班,两三次。卡罗尔没告诉过你我以前开过家具行吗?我们有家店,就在路边,把古董或二手货买进来整理。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努力工作过。”艾比愉快地对着她笑,仿佛每个字都是假话。“我有过另一份工作。我是昆虫学家,虽然称不上是真正的专家,但还是可以抓出意大利进口的柠檬箱里面的小虫这种东西。巴哈马百合里都是虫子。” “我听说过。”特芮丝笑了起来。 “我认为你不太相信我说的话。” “我当然相信啊。你还在当昆虫学家吗?” “我只是后备性质而已,紧急时刻才会找我,像复活节这样的假日。” 特芮丝看着艾比用刀子把小牛肉片切成小块,然后才逐一挑起来吃。“你常和卡罗尔一起出去旅行吗?” “常旅行?没有,怎么了?”艾比问。 “我认为你可以帮助卡罗尔,因为她太严肃了。”特芮丝希望把对话引到问题的核心,但问题的核心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葡萄酒缓慢而温暖地在她血管内流动,直通到指尖。 “并不是一直这样的。”艾比修正她的说法。在她的声音底下隐藏着笑意,特芮丝和艾比首度见面,第一次听见艾比讲话的时候,就听见了这种笑意。 她脑袋里的葡萄酒可能会化为音乐或诗歌,也可能让她吐露真言,但就在她快要再度开口时又停下来了。特芮丝想不出有哪个合适的问题可以提出来,她心里的问题都这么巨大。 “你怎么认识卡罗尔的?”艾比问。 “卡罗尔没告诉过你吗?” “她只说她在法兰根堡百货认识你的,你在那里上班。” “嗯,就是这样。”特芮丝突然感觉自己对艾比有一股厌恶,这股厌恶无可遏抑,一直增加。 “你们就这样开始聊起来了?”艾比笑着问,然后点燃一根香烟。 “我替她服务。”特芮丝说,然后停下来。 艾比也等着,等待特芮丝把两人的相遇做个更详细的描述。但是特芮丝知道,她不会告诉艾比,也不会告诉别人,这是只属于她的经验。她想,卡罗尔一定没告诉过艾比自己寄圣诞卡片的愚蠢故事。她寄圣诞卡片给卡罗尔这件事,或许对卡罗尔来说还不够重要,不足以告诉艾比。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们两人是谁先开始的谈话?” 特芮丝突然大笑起来。她伸手把烟点燃,还是在笑着。还好,卡罗尔没有告诉艾比圣诞卡片的事,艾比的问题令她发笑。“我先开口的。”特芮丝说。 “你喜欢她,对不对?”艾比问。 特芮丝带着敌意思索这个问题。不是敌意,是醋意。“对。” “为什么喜欢她?” “我为什么喜欢她?你为什么喜欢她?” 艾比的眼睛仍有笑意。“卡罗尔四岁时我就认识她了。” 特芮丝一句话也没说。 “你还年轻,对吧?满二十一岁了吗?” “还没。” “你知不知道卡罗尔现在的烦恼很多?” “知道。” “而且她现在很寂寞。”艾比补充道,眼睛仍然在观察着。 “所以这是她跟我见面的原因吗?”特芮丝平静地问道,“你是不是想要告诉我,我不应该继续跟她见面?” 艾比坚定的双眼还是眨了两下。“不是,完全不是这样。但是我不希望你受伤,我也不希望你伤害卡罗尔。” “我绝对不会伤害卡罗尔,”特芮丝说,“你认为我会吗?” 艾比还是带着戒心看着她,目光未曾从她身上移开。“不会,我认为你不会伤害卡罗尔。”艾比回答,仿佛她才刚刚得出这个答案。她现在笑了,好像觉得有什么事让她开心。 但特芮丝不喜欢她的那种笑,也知道她的感觉全写在脸上,所以她低头看着桌子,看着她面前盘子上的一杯热萨巴里安尼[2]。 “特芮丝,今天下午你要不要来参加一个鸡尾酒派对?大概六点钟在上城。我不知道那边会不会有舞台设计师,可是其中一个出面主办的女孩是演员。” 特芮丝捻熄了烟。“卡罗尔会去吗?” “不会,不会去。可是他们很好相处,人不多。” “谢谢。我大概不会去,今天会工作到很晚。” “喔。我还是把地址给你好了,可是如果你不来……” “不用了。”特芮丝说。 她们离开餐厅,艾比想在街上散步。特芮丝虽然已经厌倦了艾比,还是同意陪她走走。艾比这个人过于自信,直接又粗鲁的问题使得特芮丝觉得自己被她占了便宜。而且艾比抢着付账。 艾比说:“你知道,卡罗尔对你的评价很高,她说你很有才华。” “她真的是这样说吗?”特芮丝半信半疑地问道,“她没跟我说过。”她想走快点,但艾比的脚步比较慢,把她们的速度拉下来。 “你一定知道她常想着你,想要和你一起外出旅行。” 特芮丝看着艾比对自己露出真诚的笑容。“她也没有跟我说过,”特芮丝平静地说。可是心里已经开始剧烈跳动。 “我相信她一定会告诉你的。你愿意和她一起去,是吧?” 特芮丝想,为什么艾比会比自己还早知道这件事?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庞因愤怒而涨红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艾比讨厌她吗?如果她讨厌她,为什么没有表现出来呢?只不过一会儿,心里升起的怒意又消退了,让她变得疲倦、脆弱,毫无招架之力。她想,如果艾比当下把她压在墙上说:你告诉我,你想从卡罗尔那里得到什么?你还想从我这里夺走她的什么?那自己一定会一股脑全说出来,会告诉艾比说:我想跟她在一起,我喜欢跟她在一起,这又与你有什么相干呢? “这件事不应该由卡罗尔来跟我谈吗?你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特芮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漠。没希望了。 艾比停下脚步。“对不起,”她对着特芮丝说,“我想我现在了解了。” “了解什么?” “那就是,你赢了。” “赢了什么?” “什么。”艾比抬起头回应特芮丝的话,仰面看着街角的建筑,看着天空,特芮丝骤然感到一阵愤怒和不耐烦,她希望艾比现在就离开,这样她就可以打电话给卡罗尔。除了卡罗尔的声音之外,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除了卡罗尔之外,其他事情都不那么重要了。她怎么能够原谅自己一度忽略了这件事呢? “难怪卡罗尔对你评价这么高。”艾比说。但如果这是客套话,特芮丝就无法接受。“再见,特芮丝。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艾比伸出手。 特芮丝握了手。“再见。”她说。她看着艾比走向华盛顿广场,脚步越来越快,顶着卷发的头仰得很高。 特芮丝走进下一个转角的杂货店,打电话给卡罗尔。接电话的是女佣,然后才交给卡罗尔。 “怎么了?”卡罗尔问,“你听起来心情不好。” “没什么。工作很无聊。” “今晚有什么计划?想不想出来?” 特芮丝笑着走出杂货店。卡罗尔坚持要在五点半的时候来接她,因为特芮丝搭火车去找卡罗尔的话,路上会很辛苦。 马路对面,她看到丹尼·麦克艾洛伊一个人走着,没穿外套,大步迈向前,手上拿着空牛奶瓶。 “丹尼!”她叫他。 丹尼转身,朝她走过来。“你来我家一下好吗?”他大喊。 特芮丝本来准备拒绝他,但是他走过马路之后,特芮丝反而伸手抓着他的手臂说:“我们只能聊一下,我出来吃午餐,已经花掉太多时间了。” 丹尼对着她笑。“几点了?我做研究做到眼睛快瞎了。” “两点多了。”她感觉到丹尼的手臂在寒冷中绷得很紧,前臂黑色的汗毛底下冻到起了鸡皮疙瘩。“你疯了,出门不穿外套。”她说。 “这样我的脑袋才能保持清醒呀。”他替她开了通往他家门口的铁门。“菲尔出门了。” 房间里可以闻到烟斗的烟味,很像热巧克力的味道。公寓几乎是半个地下室,整体来说有点暗,电灯在乱成一团的桌面上投射出一团温暖的灯光。特芮丝低头看着他桌上摊开的书,一页一页都塞满了她无法理解的符号,但她喜欢看那些符号,那些符号所代表的每样东西都是真实且经过证明的。那些符号比文字更强烈、更确切。她感觉到丹尼把心思都放在那些符号上面,从一桩论据到另一桩论据,仿佛他用这些论据的坚强联结来表现自己。她看着他动手做三明治,站在厨房里的桌子旁边。他的肩膀看来宽阔厚实,白衬衫下面隐约可见肌肉,他稍微做着动作,把意大利香肠和乳酪切片放在一大块黑麦面包上。 “特芮丝,你可以常来这边。每个礼拜三中午我不在家。我们在这边绝对不会打扰到菲尔的,就算他在睡觉也是一样。况且我们只是吃午餐而已。” “好啊。”特芮丝说。他的椅子有一半转离了桌子,她坐上去。她已经来过这里吃过一次午饭,有次下班后也来过。她喜欢到这里来看丹尼,因为她和丹尼之间不必扯些言不及意的话。 菲尔的沙发床就在房间的角落,床没铺好,上面的毯子和床单纠结成一团。前两次她来的时候,这张床要不就是乱糟糟的样子,要不就是丹尼还躺在上面。长长的书架拉了出来,和沙发恰好摆出一个适当的角度,隔出一个角落给菲尔使用。书架永远都是混乱不堪的模样,杂乱无章的样子传递出一种失意与神经质的感觉。这种感觉和丹尼在书桌前工作所呈现的混乱状态完全不同。 丹尼打开啤酒罐,罐子嘶嘶作响。他靠在墙上笑着,手里拿着啤酒和三明治,显然很高兴特芮丝出现在这里。“记不记得你说过物理学不适用于人类的事?” “呃,大概记得。” “嗯,我也不确定你说的到底对不对。”他咬了一口三明治说,“以友谊为例,有很多情况是两个人之间毫无共通之处。我认为每一段友谊的产生,背后一定有原因,就好像有些原子会结合在一起,但有些原子不会结合,背后也是有原因的;有时候是两方中的一方欠缺了某种因素,有时候是一方身上出现了某种因素。你觉得呢?我认为友谊是需求的结果,而这种需求可能隐藏在双方的身上,有时候甚至永远也不会发现自己身上有这些需求。” “或许吧,我也可以想到几个例子。”理查德和她自己就是一个例子。理查德可以和别人好好相处,用自己的方式打进这个世界,她却没办法。像理查德这种有自信的人,一直吸引着她。“丹尼,你有什么弱点?” “我?”他笑着说,“你想跟我做朋友吗?” “想。你大概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坚强的一个。” “真的?那我是不是应该把我的缺点列举出来?” 她一边笑一边看着他,这个年轻人二十五岁,从十四岁开始就知道自己未来的方向,他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自己选定的领域中,而理查德却刚好相反。 丹尼说:“我心里躲着一个秘密,我亟须一个厨师,还需要舞蹈老师,也要有人提醒我做些生活小事,例如送洗衣服和剪头发。” “我也会忘了把衣服送洗。” “喔,”他的语气带着惋惜,“那就没希望了。我本来还存着一丝希望呢,本来还觉得我们两人命该如此呢。你知道吗,我觉得感情这件事,不管是真友谊或者是在路上偶然和人眼神交会,其实背后都存在着明确的理由。我认为就算是诗人也会同意我的观点。” 她笑了。“就算是诗人?”她想到卡罗尔,然后想到艾比,想到午餐时的对话,也想到那段对话在她心里激起的一系列情绪,让她很沮丧。“你也必须体谅别人的怪癖,体谅那些没有太大意义的怪癖。” “怪癖?那只是借口而已,诗人才会用的字眼。” “我以为那是心理学家才会用的字眼。”特芮丝说。 “我的意思是,体谅这个词一点意义也没有。生命本身就是一门精确的科学,必须加以探究,加以定义。对你来说,有哪些事情是没有意义的?” “好像也没有,我想得到的只是一些现在已经不重要的事。”她心里这时又愤怒起来,就像刚才午餐过后在人行道上的感觉一样。 “哪些事情?”他皱起了眉头,坚持问道。 “就像我刚吃的午餐。”她说。 “跟谁吃的?” “不重要,如果重要的话,我就会说了。那顿饭完全不重要,就像丢掉的某样东西一样,我觉得。但也许那个东西根本不存在。”因为卡罗尔喜欢艾比,所以她也努力想要去喜欢艾比。 “除了在你心里,它并不存在?这样可能也是一种损失呀。” “对,但是有些人或事,是你无力挽回的,因为那些事情都跟你无关。”她现在想谈的其实不是这些事情了。现在她不想谈艾比或卡罗尔,想谈的是更早之前的事。那些更早之前的事,好像可以产生完全的关联和完全的意义。她爱卡罗尔。她把额头靠在手上。 丹尼看了她一会儿,本来靠在墙面上的身子撑起来,走向火炉,又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根火柴。特芮丝明白,接下来无论两人要谈什么,他们的对话注定要悬在那里,永远悬在那里,没有个结局。她认为,如果把她和艾比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丹尼,他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把一切事情都厘清,仿佛在空中洒了某种神奇的化学药品,立刻把迷雾驱散一般。还有哪些事情是逻辑无法解释的?有些事本身就不带有任何逻辑。艾比对话里面的嫉妒、猜忌与敌意,全部是出自艾比自己吗? “事情不像密码组合那样简单。”特芮丝说。 “有些事情,彼此之间不会互相起反应的,但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生命力。”他转头咧嘴笑了,脑中似乎出现了一串截然不同的想法,手里的火柴还在冒烟。“就像这根火柴,我并不想用物理学上的物质不灭概念去认定‘烟’是无法摧毁的。其实我今天觉得自己充满了诗意。” “和火柴有关?” “我觉得火柴好像在成长一样,就像植物一样,不会消失。我觉得对诗人而言,世界上每样东西都必然会有植物的结构。甚至是这张桌子,或我自己的血肉,都是如此。”他用手掌碰触桌缘。“就好像以前我骑马爬上山的感觉。以前在宾州,我还不太会骑马,我记得那匹马转头看着山丘,然后决定自己跑上去。马的后腿先往下沉,然后才起跑。突然间我们就风驰电掣地跑了出去,可是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觉得自己和这匹马,还有脚底下的大地融为一体,仿佛我们是棵树,和风轻轻吹抚树枝。我还记得当时心里很笃定,知道自己在那个当下不会发生意外,也知道以后免不了会出事。想到这里我就很开心。我又想起,有人因为恐惧而把自己、把事物隐藏起来,接着我又想到,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和我一样,了解到我现在骑马爬山这种天人合一的感觉,那我们自然会产生一种和谐、适当的生活态度,还有消费、使用的观念。你了解我的意思吗?”丹尼握紧拳头,但他的眼睛散发着光亮,仿佛仍在自嘲着。“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最喜欢的毛衣穿坏了,然后把它丢掉?” 她想到艾莉西亚修女送的绿色羊毛手套,她从没戴过,也一直保存着。“有。”她说 “嗯,这就是我的意思。羊被剪毛、供人做毛衣的时候,小羊自己并不知道它失去了多少羊毛,因为它们往后还会长出更多羊毛。道理很简单。”再次加热的咖啡壶已经煮滚了,他转身过去。 “是的。”她明白了。这也就像理查德和风筝一样,失去了一个风筝,理查德可以再做一个新的风筝。她也想到艾比,心里有点空虚的感觉,仿佛那顿午餐已经消失不见了。一时间她感觉自己的思绪已经满溢,在太虚之间漂浮游移。特芮丝站起来。 丹尼走到她身旁,把两只手放在她肩上,虽然特芮丝认为这只是一个动作,而不是一个字,但魔咒还是打破了。她对他的肢体接触感到很不自在,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很明显。于是她说:“我应该走了,实在太晚了。” 他把手放下来,抓着她的手肘,让特芮丝的手肘紧贴在身体两边,然后突然吻了她。他的唇紧贴在她的唇上好一会儿,在他松开她之前,她感觉到他上唇温暖的气息。 “的确是太晚了。”他看着她说。 “你为什么……”她停下来,那个吻融合了温柔与粗暴,她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个吻。 “‘为什么’,小芮,”他离开她的身体,笑着说,“你介意吗?” “不会。”她说。 “理查德会介意吗?” “可能会。”她扣好外套,朝着大门走过去。“我得走了。” 丹尼替她开门,脸上挂着笑容,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明天要不要再来?来吃午餐?” 她摇摇头。“不行,这礼拜很忙。” “好吧,下礼拜一你再来好吗?” “好。”她也笑着,而且自动伸出手。丹尼立刻礼貌地握了她的手。 她往黑猫剧院跑了两条街。她想,自己有点像马,可是还不够完美。而丹尼的意思就是完美。 [1] 理查德·布林斯莱·谢里丹(Richard Brinsley Sheridan,1751—1816),十八世纪知名喜剧剧作家。 [2] 一种用蛋白、砂糖和葡萄酒制成的意大利甜点。 第十一章 “闲人的消遣。”卡罗尔说。她坐在摇椅上,双腿往前伸展。“艾比该出去上班才对。” 特芮丝一句话也没说。她并没有把午餐时的对话完整转述给卡罗尔,她再也不想谈到艾比了。 “你想不想坐张比较舒服一点的椅子?” “不用了。”特芮丝说。她坐在摇椅旁的皮制凳子上,两人几分钟前才吃完晚餐,接着走到现在的这个房间,特芮丝以前没进来过。这个房间,其实就是在那个朴实的绿色房间外面,用玻璃把阳台围起来形成的空间。 “艾比还说了什么事让你心烦?”卡罗尔问道,还在看着前方,看着自己穿着深蓝色休闲裤的长腿。 特芮丝心想,卡罗尔看来有点累了,卡罗尔还在担心其他事情,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卡罗尔,这样会困扰到你吗?” “困扰到我?” “你今晚对我的态度有点不太一样。” 卡罗尔望着她。“是你自己的想像而已,”她说。语气中的愉悦再度消退为一片沉默。 特芮丝想,自己昨晚写的那页东西,和眼前这个卡罗尔无关,并不是写给眼前这个卡罗尔的。她写道:“我觉得我爱上了你,也觉得现在应该是春天了。我希望阳光照在我头上,像音乐一样跳动。我想到像贝多芬的太阳,像德彪西的风,像斯特拉文斯基的鸟鸣声,可是一切的节奏都是我的。” “我觉得艾比不喜欢我,”特芮丝说道,“我觉得她不希望我们继续见面。” “不是这样,你又在想像了。” “她没有明说。”特芮丝尽量控制着自己,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卡罗尔一样冷静。“她人很好,还邀请我去参加鸡尾酒派对。” “谁办的派对?” “不知道。她只说在上城,还说你不会去。所以我也不会特别想去。” “上城的哪里?” “没说,只说有个出面办派对的女孩是演员。” 卡罗尔把打火机放下,在玻璃桌上发出喀嗒一声,特芮丝察觉到她的不悦。“她说过了。”卡罗尔轻声说道,半是说给自己听的。“特芮丝,坐到这里来。” 特芮丝站起来,然后坐在摇椅的脚边。 “你不要自己乱想说艾比对你有这种感觉。我跟她太熟了,她才不会这样。” “好吧。”特芮丝说。 “只是艾比说话的技巧很拙劣,让人难以想像。” 特芮丝想忘了这整件事。即使卡罗尔对她说话,即使卡罗尔看着她,卡罗尔还是距离她好遥远。有道光线从绿色的房间里穿出来,横越过卡罗尔的头顶,使她看不清楚卡罗尔的脸孔。 卡罗尔用脚指头戳了戳她。“跳起来。” 不过特芮丝的动作不够快,所以卡罗尔反而抢先一步,把脚越过特芮丝的头上坐了起来。接着特芮丝听到隔壁房间女佣的脚步声,那个看上去像爱尔兰人的胖女佣穿着灰白色的制服,拿着咖啡托盘进来。她快速、积极的小碎步撼动着阳台地板,声音听起来就是亟欲讨好的感觉。 “夫人,奶油在这里。”她指着一个大壶,看起来和小咖啡杯并不相称。佛罗伦斯用友善的微笑和空洞的圆眼望着特芮丝,她年约四十,脖子后面梳着发髻,头上则是浆好的白色帽带。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特芮丝觉得佛罗伦斯这个人的底细深不可测,她的忠诚度也无法判定。特芮丝听过她提到爱尔德先生两次,好像还在为他效忠。特芮丝不清楚这到底只是职业上的特性,还是发自内心地依旧效忠着旧主。 “夫人,还有什么其他事吩咐吗?”佛罗伦斯问,“把灯熄掉好吗?” “不用,我喜欢灯开着。我们不需要其他东西了,谢谢。赖尔登太太有没有打电话来?” “还没有,夫人。” “她打来的话,你就告诉她说我们出去了。” “好的,夫人。”佛罗伦斯迟疑了一下又说,“我在想,那本新书您看完了没有,那本阿尔卑斯山的书。” “佛罗伦斯,如果你想看,就直接到我房间拿。那本书我不想看了。” “谢谢,夫人。晚安,夫人。晚安,小姐。” “晚安。”卡罗尔说。 卡罗尔倒咖啡的时候,特芮丝问:“你决定什么时候出门旅行了吗?” “大概一个礼拜之后。”卡罗尔把小咖啡杯拿给她。“怎么了?” “我会想你,一定会想你。” 卡罗尔一动也不动,这个姿势维持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才伸手去拿盒子里的最后一根烟,还把烟盒压扁成一团。“其实我在想,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大概去三个礼拜,你觉得怎么样?” 特芮丝想,就是这样稀松平常,好像她在提议两人出门散步一样。“你跟艾比提过,是吗?” “对,”卡罗尔说,“怎么了?” 怎么了?特芮丝没办法讲得很清楚,没办法说卡罗尔先告诉艾比,其实伤害了她。“我只是觉得,你还没对我说之前就先告诉了她,这样有点怪。” “我没有告诉她,我只说我可能会问你。”卡罗尔走过来把手放在特芮丝的肩上。“听着,你没必要对艾比有这样的感觉,是不是艾比在午餐的时候,说了很多你没有告诉我的事情?” “没有。”特芮丝说。艾比没有明说,但更糟糕的是话底下的弦外之音。她感觉到卡罗尔的手离开了她的肩膀。 “我跟艾比认识很久了,”卡罗尔说,“几乎每件事都会跟她聊。” “是。”特芮丝说。 “嗯,你想不想去?” 卡罗尔的身体离她更远了一点。突然间,这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原因出在卡罗尔问她的方式,仿佛卡罗尔也不是真的在意她到底去不去。“谢谢你,这趟旅程,我现在负担不起。” “不用太多钱,我们开车去。问题是如果你现在就找到固定的工作,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和卡罗尔去旅行,一起穿越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地区,跨越河流、山川,夜晚降临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卡罗尔的口气,好像已经认定了特芮丝不可能为了要和卡罗尔一起出门,而拒绝掉芭蕾舞台设计的工作。卡罗尔好像也知道如果自己用这种方式问特芮丝,特芮丝就一定会婉谢。特芮丝现在很确定卡罗尔在嘲弄她了。她很讨厌这样,正如同她憎恨别人背叛她一样。这股憎恨化为决心,她再也不想和卡罗尔见面了。她看着卡罗尔,卡罗尔正带着挑战的神情等待她的回应,这股挑战的神情底下,还有冷淡的感觉。特芮丝知道,如果她给卡罗尔否定的答案,这样的表情也不会改变。特芮丝起身,想从茶几上的盒子里拿根烟,但盒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些唱针和一张照片。 “这是什么?”卡罗尔看着她问。 特芮丝感觉到卡罗尔已经看穿了她所有的思绪。“是琳蒂的照片。”特芮丝说。 “琳蒂的?我瞧瞧。” 卡罗尔看着那张小女孩的照片,小女孩有着淡金色的头发,还有一张严肃的脸孔,膝盖上缠着白色绷带。特芮丝此时也观察着卡罗尔的脸。照片中,哈吉站在一艘小船上,琳蒂正要从码头上投入他的怀里。 “这张照片不太好。”卡罗尔说,但她的脸孔已经起了变化,变得比较柔和。“大概是她三岁的时候照的?你想抽烟吗?这里有一些。接下来的三个月里,琳蒂会跟着哈吉住。” 那天早上,从卡罗尔和艾比在厨房的对话里,特芮丝就猜出来了。“他们在新泽西吗?” “对。哈吉的家人住在新泽西,他们有一间大房子。”卡罗尔顿了一下。“我想,一个月后就可以办好离婚手续。今年三月之后,琳蒂就可以跟我一直住到年底了。” “喔。可是你在三月之前,还是有机会再见到她的,是吧?” “应该会见几次,可能不会太多。” 特芮丝在卡罗尔旁边的摇椅上坐下,漫不经心地看着卡罗尔的手握着照片。“她不会想你吗?” “会,但她也很喜欢她爸爸。” “她比较喜欢爸爸?比较不喜欢妈妈?” “不是,不算是这样。可是他现在买了一只羊给她当宠物。他出门上班时会顺道带她上学,也会在四点下课的时候去接她,甚至愿意为了她而忽略了自己的工作。一个男人做到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苛求的呢?” “你在圣诞节假期的时候没见到她,对不对?”特芮丝问。 “没有,因为在律师事务所发生了一件事。那天下午哈吉的律师约见我们两个人,哈吉也把琳蒂带去了。琳蒂还不知道我今年不去哈吉家过圣诞节,她一直说她今年想要到哈吉家过圣诞节,因为他们家的草坪上面有一棵大树,每年都会把那棵树装饰起来,所以琳蒂很想去看那棵树。总之,你知道,这种情况使得那个律师觉得太难得、印象太深刻了,小孩子竟然会要求和父亲一起过圣诞节。但是我那个时候也不能当面告诉琳蒂说我不会去哈吉家,否则她一定会很失望。反正我在律师面前说不出口就对了。哈吉的手段实在是够奸诈了。” 特芮丝站在那里,用手指捏碎还没点燃的烟。特芮丝想,卡罗尔的声音好平静,就好像在和艾比谈话那样。以前卡罗尔从没对她说过这么多事。“可是那个律师了解吗?” 卡罗尔耸耸肩。“他是哈吉的律师,不是我的。所以我只好同意这三个月让琳蒂住哈吉家,因为我不希望琳蒂被丢过来又丢过去。如果我希望她每年和我住九个月,和哈吉住三个月的话,最好从现在就开始实施。” “你很少去看她?” 卡罗尔等了很久才开口,特芮丝本来以为她不会回答了。“不常,他家人不太好相处。可是我每天都会和琳蒂通电话,有时候她也会打给我。” “为什么他家人不好相处?” “他们从来就没喜欢过我。自从我和哈吉在少女成年礼的社交舞会上认识之后,他们就一直抱怨我,他们批评的功夫很了得。我有时候会想,不知谁才有资格通过他们的鉴定。” “他们批评你什么?” “说我开家具店呀,那家店连一年都维持不到。然后说我不会打桥牌,或是不喜欢打桥牌。他们会挑出很多奇怪的理由,很肤浅的事情。” “这些人听起来好可怕。” “他们不是可怕,只是要求我应该要服从他们。我也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想要的是我这个人一片空白,让他们来加以填满。如果你太有自己的主见和个性,他们就受不了你。想不想听音乐?你喜欢听收音机吗?” “还好。” 卡罗尔靠在窗台边。“琳蒂每天都要看电视。她喜欢看豪帕隆·卡西迪,[1]老是想着要到西部去。特芮丝,那是我最后一次买洋娃娃给她,是因为她说她很想要一个洋娃娃,可是她已经太大了,不该玩这个了。” 在卡罗尔背后的窗外,苍白的机场探照灯扫过夜空,然后消失。卡罗尔的声音似乎在黑暗中回荡着。在圆润、愉悦的语调中,特芮丝可以听到她内心深处还是爱着琳蒂的,这份爱,可能比她对其他人的爱都要来得更深。“哈吉不会轻易就让你看见琳蒂,对吧?” “你也知道的。”卡罗尔说。 “我不明白的是,他以前曾经这么爱你。” “那不是爱,只是一种强迫的作用。我认为他要控制我,我也在想我自己是不是很难驾驭,但是我事事都尊重他的意见,没有自己的意见,这一切你能理解吗?” “能。” “在社交场合,我从没做过什么让他尴尬的事情。俱乐部里有个女人,我真希望他娶的是她。她生活的焦点全放在举行精致的小晚宴、在最好的酒吧里喝得醉醺醺的这种事情上面。她丈夫的广告事业多亏有她的协助才大大成功。所以就算她有什么小缺点,她丈夫也只是置之一笑。哈吉不是这样,他不笑,他一直找理由在抱怨。我想他会挑上我,就像他在挑客厅的地毯一样,结果犯了一个大错。我也怀疑他到底能不能去爱别人,他只有利欲熏心,野心勃勃。他不能去爱别人,这样已经接近一种病态了,不是吗?”她看着特芮丝。“或许这是这个时代的问题。真要有心,人类连种族灭绝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人类在试图自寻毁灭。” 特芮丝什么也没说。她想到自己和理查德之间有过多次类似的对话,理查德把战争、大企业、美国历史上早期猎捕女巫的行动,还有他认识的一些人全部合而为一,揉成一个巨大的敌人,一起放置在仇恨这个大标签下面。卡罗尔现在也一样。特芮丝的内心深处被震撼了,她的内心深处没有文字,没有简单如死亡、垂死、杀戮这样的文字。这些文字好像是未来的事,但她面对的是当下。她的喉头哽着一种说不清楚的焦虑,这种焦虑又像是一种理解,一种全然理解万事的渴望。她觉得自己难以呼吸,心里不停地想着,你认为……你认为……一切开始了吗?你认为我们两人将来有一天都会横死吗?你认为我们两人会突然断绝来往吗?这些问题好像又不够明确。或许她想表达的是一种态度:我不甘心在没有认识你之前就离开这个世界。卡罗尔,你的感觉也一样吗?最后的这个问题她说得出口;但之前的几个问题,她又说不出口。 “你太年轻了,”卡罗尔说,“你想说什么?”她坐到摇椅上。 “我想说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害怕。”特芮丝转头看见卡罗尔的笑容。“我认为你在笑的原因,就是你认为我在害怕。” “我看你大概和这支火柴一样脆弱。”卡罗尔点燃香烟后拿着火柴,让火柴烧了一会儿。“可是只要条件充足,一根火柴还是可以把整间房子烧掉,对吧?” “或者烧掉整个城市。” “你也在担忧,要不要和我出门旅行。你害怕的原因是你认为自己钱不够。” “不是这样。” “特芮丝,你有一些很奇怪的价值观。我邀请你跟我一起去,是因为有你跟我在路上做伴,我一定会很开心,我也认为出去走走对你和你的工作都会有好处。可是你就偏要为了自己对于金钱所怀抱的愚蠢的自尊,破坏了一切。其实这就像你送给我当礼物的那个手提包:完全不相称。如果你需要钱,为什么不把手提包拿去退?况且我也不需要手提包。我也知道,你想把手提包送我,这样会让你很开心。你看,这也是同样一种情况。只不过我说得有道理,而你没有。”卡罗尔走过她身边,然后又转身走回来,两脚一前一后站着。她把头抬高,金色的短发平贴着,很像雕像的头发。“嗯,你不认为这样很好笑吗?” 特芮丝也笑了。“我不在乎钱。”她安静地说。 “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样,”特芮丝说,“我有钱。我会跟你去。” 卡罗尔盯着她看。特芮丝看到不悦的神情从她脸上消失了,然后卡罗尔也开始笑出来了,还带着一点难以置信的讶异。 “嗯,好吧,”卡罗尔说,“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令人高兴的转变?” 特芮丝想,她是真的不知道吗?于是她干脆直说了:“因为你很在意我是不是要跟你去。” “我当然在意,所以我才问你,不是吗?”卡罗尔仍笑着说,但改变了行进的方向,背对着特芮丝走向绿色的房间。 特芮丝看着她走出去,手放在口袋里,便鞋在地板上发出轻微而缓慢的喀嗒声。特芮丝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想,卡罗尔等下会用完全一样的方式走出来,如果她拒绝与卡罗尔一起出门旅行的话,卡罗尔就不会离开这个房间。她拿起喝了一半的小咖啡杯,然后再度放下。 她走出去,从走廊到了卡罗尔房间门口。“你在做什么?” 卡罗尔趴在她的梳妆台上写东西。“我在做什么?”她站起来,把一张纸塞进口袋。她正在笑,眼睛里真的满溢着笑意,就像她在厨房里和艾比相处的时候一样。“做点事情,”卡罗尔说,“我们放音乐吧。” “好。”她脸上浮现出微笑。 “你要不要先准备上床了?时候不早了,你知道吗?” “和你在一起,总是会拖到很晚。”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恭维我吗?” “我今晚不想上床睡觉。” 卡罗尔又从走廊走到了绿色房间。“准备去睡吧。你的眼睛底下都已经有黑眼圈了。” 特芮丝在那间放着双人床的房间里很快脱掉了衣服,隔壁房间的留声机播着《拥抱你》这首歌。然后电话响了。特芮丝打开五斗柜最上方的抽屉,里面除了几条男用手帕、一个旧衣刷和一把钥匙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角落里还有几张纸,特芮丝拿起一张透明纸包着的卡片,发现是哈吉的旧驾照。哈吉·佛斯特·爱尔德;年龄:三十七;身高:五英尺八英寸半。体重:一百六十八磅。发色:金发。眼睛颜色:蓝色。这些细节她都知道。一九五○年出厂,奥斯摩比汽车。颜色:深蓝。特芮丝把驾照放回去,关上抽屉,往门口走过去,聆听电话的对话。 “对不起,泰丝,我抽不出时间。”卡罗尔说得很懊恼,但语气却很愉快,“派对还好吗?嗯,我还没来得及换好衣服,而且我很累。” 特芮丝走回床前的桌子,从上面的盒子里拿出一根香烟,是菲利普·莫利斯香烟。这包香烟是卡罗尔放在这里的,不是女佣放的。特芮丝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卡罗尔记得她喜欢这个牌子的香烟。特芮丝没换上衣服,就站在那里听着音乐,那首歌的名字她不知道。 卡罗尔又在打电话了吗? “嗯,我不喜欢。”她听到卡罗尔半生气、半开玩笑地说,“一点也不喜欢。” ……如果你在恋爱……日子就很舒服……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怎么样的人?喔,是这样吗?” 特芮丝知道卡罗尔一定是在和艾比通话。她把烟捻熄,吸入微带着甜味的一缕轻烟,想到了自己抽的第一根烟。那也是一根菲利普·莫利斯烟,就在儿童之家宿舍的屋顶,四个人轮流抽的。 “当然,我们会去。”卡罗尔的语气中带着强调,“嗯,我是。我的意思听起来不就是这样吗?” ……为了你……也许我是傻子,但这很有趣……他们说……你轻轻一挥手就控制了我……亲爱的,这很重要……他们就是不明白…… 这首歌不错。特芮丝闭上眼,倚在半开的门上听着。歌声背后是缓慢的钢琴声流过键盘,还有慵懒的小喇叭声。 卡罗尔又说话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关别人的事,好吗?……无聊!”特芮丝听见卡罗尔这么激动,不禁偷偷笑了。 特芮丝把门关上,又放了一张唱片在留声机上。 “你为什么不来和艾比打声招呼?”卡罗尔走过来说。 特芮丝躲在浴室门后,因为她全身赤裸。“为什么?” “来嘛。”卡罗尔说。特芮丝穿上袍子走过去。 “喂,”艾比说,“我听说你要跟着出去玩了。” “对你来说这是件新鲜事吗?” 艾比听起来很愚蠢,好像她想要聊整晚一样。她祝特芮丝旅途愉快,还告诉她中西部一带冬天的路况有多糟。 “你能原谅我今天的鲁莽吗?”艾比又说了一次,“特芮丝,我很喜欢你。” “挂掉别说了,挂掉别说了!”卡罗尔大声叫着。 “她还想再跟你说话。”特芮丝说。 “告诉艾比盖尔我泡在浴缸里呢。” 特芮丝告诉了她,然后就收线了。 卡罗尔拿了一个瓶子和两个小玻璃杯进到房间。 “艾比怎么了?”特芮丝问。 “你说她怎么了是什么意思?”卡罗尔把咖啡色的酒倒进两个玻璃杯中。“我想她今晚喝多了。” “我知道。但她为什么会想到要约我吃午餐?” “嗯,原因可能很多。喝点吧。” “只是看起来很奇怪。” “什么?” “整个午餐都很奇怪。” 卡罗尔拿给她一个杯子。“亲爱的,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怪的。” 这是卡罗尔第一次叫她亲爱的。“什么事?”特芮丝问。她想要个答案,一个确切的答案。 卡罗尔叹了口气。“很多事情,最重要的事情。喝点酒。” 特芮丝啜饮了一口,味道很甜,深咖啡色,就像咖啡一样,有酒精的刺激味道。“味道很好。” “你才会这么想。” “如果你不喜欢,为什么要喝?” “因为这种酒不一样,这是为了我们的旅行喝的,所以要来点不一样的东西。”卡罗尔扮了个鬼脸,然后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在灯光下,特芮丝可以看到卡罗尔半张脸上的雀斑。卡罗尔弯弯的眉毛看起来是白色的,仿佛是环绕在她额头曲线周围的一对翅膀。特芮丝突然没来由地兴奋起来。“刚刚放的是什么歌?那首只有歌声和钢琴声的歌?” “哼哼看。” 她用口哨吹出一小部分旋律,然后卡罗尔笑了。 “《惬意生活》,”卡罗尔说,“一首老歌。” “我想要再听一次。” “我想要你上床睡觉。我会再放一次。” 卡罗尔走进绿色房间播放了音乐,但她人一直待在绿色房间里。特芮丝站在门边,听着,微笑着。 ……我绝不后悔……我付出的这些岁月……如果你坠入爱河,就很容易付出……我为你做的事,我无怨无悔…… 这首歌仿佛就是她的歌,是她对卡罗尔的感觉。歌曲还没结束,她已经走进浴室,打开浴缸的水,整个人滑进浴缸,让略带绿色的水漫过她的脚边。 “嘿!”卡罗尔叫着,“你有没有去过怀俄明州?” “没有。” “你也该出去见识见识美国了。” 特芮丝把滴着水的毛巾盖在膝盖上。水位现在很高了,她的胸部看起来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某种平坦的东西。她观察着自己的胸部想着,除了是胸部外,它们看起来还像什么别的东西。 “别在浴缸里面睡着了。”卡罗尔关切地喊着。但特芮丝知道她正坐在床上看地图。 “我不会的。” “嗯,有些人就会。” “多告诉我一点哈吉的事,”她出来擦干身体时问道,“他做了什么事?” “很多事。” “我意思是,他做哪一行的?” “房地产投资。” “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喜欢上剧院吗?他喜欢和人相处吗?” “他喜欢一小群打高尔夫球的人,”卡罗尔肯定地说,然后用更大的声音说,“还有呢?他不管做哪件事,都非常一丝不苟。但他忘了带走他最好的那把刮胡剃刀,就放在医药柜里,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去看,我猜你应该也会想看。我想我得把剃刀寄还给他。” 特芮丝打开医药柜,看到那把剃刀。医药柜里都是男人的东西,刮胡水和泡沫刷之类的。“这里是他的房间吗?”她走出浴室时问,“他睡哪张床?” 卡罗尔笑了。“不是你要睡的这张。” “我可以再来一点吗?”特芮丝看着酒瓶问。 “当然。” “我可以亲你,跟你道晚安吗?” 卡罗尔正在折地图,她噘起嘴唇,好像要吹口哨一样,等待着。结果她却说:“不可以。” “为什么?”今夜无论何事,似乎都有可能成真。 “因为我要把这个给你,”卡罗尔把手伸出口袋。 一张支票。特芮丝看了数目,是两百元,收款人是她。“为了什么?” “为了我们的旅行。我不希望你把辛苦存下来的工会会员基金给花掉了。”卡罗尔拿了根烟。“这些钱你用不完的,我只是希望你有这笔钱。” “我不需要,”特芮丝说,“谢谢。工会会员费用的钱,我不在乎。” “不准回嘴,”卡罗尔打断她,“把钱收下,我才开心,懂吗?” “我不要这笔钱。”她觉得自己听起来很鲁莽,所以当她把支票放回桌上的酒瓶旁边时,还稍微笑了一下,但她也是重重地把支票放回桌面,希望向卡罗尔表明自己的立场。对她来说,这笔钱一点也不重要,但是如果她收下,又会让卡罗尔开心,所以她又恨自己不能收下这笔钱。“我不喜欢这样,”特芮丝说,“另外出个点子吧。”她看着卡罗尔,卡罗尔也看着她,没打算和她争辩。特芮丝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卡罗尔没有继续争执下去。 “要让我开心吗?”卡罗尔问。 “是的,”特芮丝笑得更开了,顺手举起小酒杯。 “好吧,”卡罗尔说,“我再想想看有没有其他的点子。”卡罗尔走到房间门口。 特芮丝想,这么重要的夜晚,两人却是用这种方式说晚安,实在有趣。“晚安。”特芮丝说。 她转向桌子,又看到那张支票,支票该由卡罗尔处理。她把支票滑到深蓝色的亚麻桌巾底下,远离她的视线。 [1] 著名银幕牛仔。 第十二章 一月。 一月是所有的事物,也只是一种事物,例如一扇稳固的门。一月的寒冷把整个城市封进一个灰色的胶囊里。一月是好多个瞬间,一月也是一整年。一月的每个瞬间如雨点般倾泻而下,凝结在她的回忆中:她看到一个女人焦急地借由火柴的亮光看着漆黑门边的名字;一个男人匆匆写了张字条,在人行道上把字条交给朋友,然后两人道别;一个男人跑过整条街,赶搭上一辆公车。每个人的行动看起来都像在施展魔力。一月是一个有双重面貌的月份,像小丑铃铛一样发出刺耳的声音,像雪的表面一样毕剥碎裂,像万物的初始一样纯净,像老人一样严厉,具有神秘的熟悉感,但又让人感到陌生,就像一个几乎可以、但又无法完全加以定义的字眼。 一个名叫雷德·马隆的年轻人和一个秃头的木匠跟她一起制作《小雨》的场景。唐纳修先生非常高兴,说他已经邀请巴尔丁先生过来看她的设计了。巴尔丁先生毕业于一所俄罗斯学院,曾替纽约的剧院设计场景,不过特芮丝从没听说过他。她想说服唐纳修先生替她安排与麦伦·布兰查德或艾佛·哈凯维见面,但唐纳修先生从未应允。特芮丝猜想,恐怕是他办不到吧。 有天下午,巴尔丁先生过来了,他是一个驼背的高个子男人,戴着黑帽子,穿着破旧的外套,专注地看着她展示给他的作品。她只拿了三四个自己最好的模型到剧院。巴尔丁先生告诉她,有一出戏大约六周后就要开始制作,他乐于推荐她担任助理,特芮丝回答说太好了,因为她那时候应该已经出城回来了。最后的几天一切都很顺利,安德罗尼奇先生答应二月中为她提供一个为期两周的工作机会,就在费城,而那个时候她也差不多刚和卡罗尔旅行回来。特芮丝写下了巴尔丁先生认识的那个人的名字和地址。 “他正在找人,下礼拜一就打给他,”巴尔丁先生说,“只是助手的工作,但他的前任助理是我的一个学生,这个学生现在替哈凯维工作。” “喔,你认为你……或者他可以安排我去见哈凯维吗?” “太简单了。你只要打到哈凯维的工作室,说你想找查尔斯就好,查尔斯·威南,告诉他你已经和我谈过了。我想想——礼拜五打给他,礼拜五下午三点左右。” “好,谢谢。”礼拜五是一个礼拜的结束。特芮丝听说哈凯维不难找,但他从来不先约时间,更别说遵照约定时间会面了,因为他非常忙碌。但或许巴尔丁先生也知道。 “还有,别忘了打给凯特林。”巴尔丁先生离开时这样说。 特芮丝再看了一次他给她的名字:阿道夫·凯特林,剧场投资公司。上面是一个私人地址。“我会在礼拜一早上打给他。多谢。” 就是那一天,礼拜六,她下班后要和理查德在帕勒摩碰面。距离她和卡罗尔启程之前还有十一天。她看到菲尔和理查德站在吧台旁边。 “嗯,那只老猫如何?”菲尔问她,替她拉来了一张凳子。“礼拜六也要工作?” “演员不用,只有我的部门要。”她说。 “什么时候开演?” “二十一号。” “瞧。”理查德说,指着她裙子上一处深绿色的颜料污渍。 “我知道。前几天沾上的。” “你想喝什么?”菲尔问她。 “不知道,啤酒好了,谢谢。”理查德转身背对着菲尔,菲尔站在他的另一侧,她感觉到两人之间有点怪怪的。“你今天画了什么?”她问理查德。 理查德的嘴角下垂。“去帮一个生病的司机代班,结果在去长岛的半途车没油了。” “喔,那太糟了,那你明天画画好了,哪儿也别去了。”他们本来明天想去霍柏肯市走走,在蛤蜊屋吃饭。但卡罗尔明天会到市区来,而且答应会打电话给她。 “你来当模特儿我就画。”理查德说。 特芮丝犹豫着,感到很不自在。“最近我没有心情当模特儿。” “好,这不重要。”他笑了起来。“如果你不当我的模特儿,我要怎么画你呢?” “你不能凭空画出来吗?” 菲尔伸手握住她的杯子。“别喝那个,喝好一点的东西。这个我来喝。” “好吧,我要裸麦威士忌加水。” 菲尔现在站在她的另一边,看起来很开心,但眼圈有点发黑。过去一个礼拜里,他闷闷不乐地埋首于写剧本,还在新年派对上念了剧本的几个段落,说这个剧本是卡夫卡《变形记》的延伸。她在元旦那天早晨画了场景的草图,然后拿给菲尔看。她突然了解理查德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小芮,我真希望你能按照你的草图做出一个可以拍摄的模型。我想要有一个配合剧本内容的场景。”菲尔把裸麦威士忌加水推向她,然后靠在她旁边的吧台上。 “我可以做到,”特芮丝说,“你真的想要让那出戏上演吗?” “为什么不呢?”菲尔微笑着,黑色的眼睛露出挑衅的眼神。他朝着吧台侍者打了个响指。“结账?” “我来付。”理查德说。 “不用你。我来付。”菲尔手中拿着他老旧的黑色皮夹。 特芮丝想,菲尔的戏永远不会上演,甚至永远无法完成,因为他的情绪阴晴不定。 “我会继续下去,”菲尔说,“特芮丝,再见,回见,理查德。” 她看着他离开,走上前面的小阶梯,看起来比之前他穿着凉鞋和破旧马球衫的样子还邋遢,但他的邋遢中自有一股玩世不恭的吸引力。特芮丝想,他就像一个男人穿着自己最喜欢的旧浴袍走过自己的屋子一样。她透过前面的窗子对他挥手。 “听说你在元旦那天拿了三明治和啤酒给菲尔。”理查德说。 “对,他打电话来说他喝多了。” “你怎么没提过这件事?” “我大概忘了,又不重要。” “不重要?如果你……”理查德僵硬的手缓慢、绝望地比着手势。“你待在一个男人的公寓里老半天,还拿三明治和啤酒给他,这还不重要?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想吃三明治?” “如果你想吃,有很多人会拿给你吃。我们把菲尔屋子里的东西都吃光、喝光了,记得吗?” 理查德的长脸点了头,他仍然脸朝下笑着,不过那是不高兴的笑。“而且你和他单独在一起,只有你们两个。” “喔,理查德……”她想起来了,但真的没什么。那天下午丹尼还在康涅狄格州没回来,他新年都待在他的一个教授家里。她本来希望丹尼那天下午会回家,但理查德很可能永远想不到,永远猜不到其实她喜欢丹尼,更甚于她喜欢菲尔。 “如果是其他女孩子,我会怀疑有事情发生,而且我猜的应该没错。”理查德继续说。 “我觉得你真傻。” “我觉得你太天真了。”理查德冷酷、愤怒地看着她,特芮丝想,这一定不是他这么生气的唯一理由。他气的是她不是、也永远不会成为他所期待的女孩子,不会成为一个热烈地爱着他,渴望和他一起同游欧洲的女孩。一个长得像她一样,有一样的脸孔、抱负,但是深深爱慕着他的女孩。“你知道菲尔不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女孩。”他说。 “谁说的?菲尔?” “那个笨蛋,那个乳臭未干的半吊子,”理查德喃喃自语,“他今晚还有胆子高谈阔论,还说你根本不在乎我。” “他没有权利这样说,我从来没有和他谈过你。” “喔,说得好,意思是说如果你和他谈起过我,他就会知道你不在乎我,对不对?”理查德冷静地说,声音因怒气而颤抖着。 “为什么菲尔突然和你作对?”她问。 “那不是重点!” “那什么是重点?”她不耐烦地说。 “喔,小芮,我们别吵了。” “你根本没找到重点。”她说,但她看到理查德转过身去,换另一只手肘靠在吧台上,仿佛因为她的话而感到生理上的痛苦。她突然同情起他来,令他痛苦的不是现在,也不是上个礼拜,而是过去和未来他对她的感情已经尽付流水。 理查德把烟插进吧台上的烟灰缸捻熄。“今晚想做什么?”他问。 她想,就干脆告诉他,她要和卡罗尔出门旅行的事情好了。本来她已经两次准备要告诉他了,但还是搁了下来。“你想做什么事?”她强调了最后三个字。 “当然,”他沮丧地说,“我们一起吃晚餐,然后打给山姆和琼,你觉得好吗?还是我们今晚散步去找他们。” “好。”她不喜欢这个点子。这两个人是她见过最无趣的人,一个是鞋店店员,一个是秘书,两个人快乐地结了婚,住在西二十街,她也知道理查德想让她看看他们美好的生活,提醒她有一天他们也可以这样快乐地在一起。她不喜欢这个点子,换成别的时候她可能会强烈反对,但她现在对理查德满怀同情,一股无以名状的罪恶感牵引着她,她觉得有必要补偿理查德。突然之间,她回忆起他们去年夏天在塔瑞镇附近小路边的一次野餐,她清楚记得理查德躺在草地上,慢慢地用折叠小刀打开酒瓶上的软木塞,那时他们聊了些——什么呢?但她记得的是那段满足的时光,他们共享了美妙、真实而且珍贵的时刻。她现在好奇那些时光都去了哪里?那些时光是怎么来的呢?现在即使站在她旁边的是他瘦长的身躯,也似乎在用他的重量压迫着她。她抑制住自己的厌恶感,结果只是让这种感觉在心里变得更强烈,变成某种十分具体的东西。她看着站在吧台旁两个意大利工人矮胖的身躯,也看着吧台尾端那两个女孩,她先前就注意到这两个女孩了,现在她们正准备离开。她看到她们穿着便裤,其中一个的发型像男孩子。特芮丝把脸转开,意识到自己在避免看着她们,避免让别人看到她在看着她们。 “你想在这里吃吗?饿了吗?”理查德问。 “不饿。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吧。” 于是他们走了出去,往山姆和琼住处的方向前进。 等到两人的感觉都平复下来,特芮丝才说出她在心里排演好的第一句话。“你记得爱尔德太太吗?那天你在我家遇见的那个女人?” “当然记得。” “她请我和她一起出门旅行,开车往西边走几个礼拜。我想要跟她去。” “往西?到加州?”理查德诧异地说,“为什么?” “为什么?” “嗯,你跟她有那么熟了吗?” “我跟她见过好几次面了。” “喔。嗯,你没提过这件事。”理查德往前走,两手晃着,看着她。“就只有你们两个?” “对?” “什么时候出发?” “大约十八号。” “这个月?这样你就看不到你的戏了。” 她摇摇头。“我觉得损失不大。” “那么说,是已经确定了吗?” “对。” 他静默了一会儿。“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不会有酗酒之类的毛病吧?” “不会。”特芮丝笑了。“她看起来像会酗酒的样子吗?” “不会。其实我觉得她很好看。我就是太惊讶了,就是这样。” “为什么?” “你很少对什么事情下定决心,说不定你还会改变心意。” “我觉得不会。” “或许我改天再和你一起跟她见见面。你要不要安排一下?” “她说她明天会在城里,我不知道她的时间,也不知道她到底会不会打电话来。” 理查德没有说话,特芮丝也是。那天晚上他们两人都没再提到卡罗尔。 整个礼拜天早上理查德都在画画,大约两点时才到特芮丝家。他到了之后没多久,卡罗尔就打电话过来了。特芮丝告诉她理查德在这里,卡罗尔说:“带他一起来。”卡罗尔说她离广场很近,他们可以在棕榈之房跟她碰面。半小时后,特芮丝看到卡罗尔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后面,抬起头看着他们,几乎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们的样子,就像一股巨大冲撞力的回音,特芮丝看到她的时候也吃了一惊。卡罗尔穿着黑色套装,配上绿色和金色相间的围巾,和她那天吃午餐时的打扮一模一样。但现在卡罗尔对理查德的注意力比对她的注意还要多。 三人闲聊着,特芮丝注意到卡罗尔眼中的平静,卡罗尔的眼睛只有一次望向她。她注意到理查德的表情和平时没有不同,这让她感到一阵失望。理查德特地来和卡罗尔见面,特芮丝认为与其说他是出于好奇,不如说是因为他没有其他事可做。她看到理查德看着卡罗尔的手,修剪好的指甲涂着亮红指甲油,他注意到卡罗尔镶着澄澈绿宝石的戒指,还有另一只手上的婚戒。尽管指甲略长,理查德还是判断不出来卡罗尔的这双手是劳动的手,还是无所事事的手。卡罗尔的手很强壮,而且动作很少。她的声音从周遭其他平板的低语声中冒了出来,和理查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有一度她还笑了。 卡罗尔看着她。“你有没有告诉理查德,我们要一起出门旅行?”她问。 “有,昨天晚上说过了。” “往西?”理查德问。 “往西北走,要看路况。” 特芮丝突然间失去了耐性。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坐在这里聊气温,还有华盛顿州。 “实际上,华盛顿是我的家乡。”卡罗尔说。 过了几分钟,卡罗尔问起有没有人想去公园散步。理查德从塞得满满的口袋里抽出一张钞票付了啤酒和咖啡钱。特芮丝想,他对卡罗尔还是很冷淡,好像有点视若无睹,就像有时她指着岩石或云朵的结构给他看时,他也是无所谓的样子。他这会儿低头看着桌子,又挺直身子,用手很快地捋捋头发,嘴唇细薄的线条好像满不在乎似的,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 他们从第五十九街的公园入口走进动物园,然后用散步的速度穿过动物园。步道从第一座桥之后开始弯曲,进入了公园的范围。空气冰冷,四周静悄悄的,天空阴沉沉的,特芮丝觉得一切都静止了,即使在他们这些步调缓慢的人身上,也有一种欠缺生气的平静。 “我去买点花生好吗?”理查德问。 卡罗尔在步道边弯下腰,对着松鼠伸出手指。“我有东西。”她轻柔地说。她的声音吓到了松鼠,但松鼠还是往前,小心翼翼地攫住了卡罗尔的手指,牙齿咬着某样东西,然后才快速跑开。卡罗尔站起来笑着。“今天早上,我就在口袋里放了东西。” “你也会在你家外面喂松鼠吗?”理查德问。 “松鼠和花栗鼠。”卡罗尔回答。 特芮丝想,他们谈论的事情真无聊。 然后他们坐在长凳上抽烟。特芮丝看着逐渐变小的太阳,带着橘色的火焰般的光芒,最终落入参差不齐的树枝中,心里期盼夜晚已经来临,她能和卡罗尔独处。他们开始往回走。特芮丝想,如果卡罗尔现在要回家,她会做出很激烈的事,例如跳下第五十九街上的桥,或是吞下理查德上礼拜给她的三片安非他命。 “你们想不想去其他地方喝茶?”他们再度接近动物园时,卡罗尔问道,“卡内基音乐厅那边的俄国茶馆[1]如何?” “拉姆帕玛耶[2]也在那里,”理查德喊道,“你们喜欢拉姆帕玛耶吗?” 特芮丝叹了口气。卡罗尔似乎有些迟疑。但他们还是去了那里。特芮丝记得她和安杰洛来过这里一次,她不太喜欢这里。灯光太亮了,给她一种赤身裸体的感觉,而且不知道自己在看着的是一个真的人还是镜中倒影,是一件很恼人的事。 “不,都不要,谢谢。”卡罗尔说。她对女服务生拿着的一大盘酥皮点心摇摇头。 但理查德挑了些点心。虽然特芮丝婉拒了,他还是替她拿了两块点心。 “这是干什么?以免我改变心意吗?”她问理查德,理查德对她眨眨眼。她注意到他的指甲又脏了。 理查德问卡罗尔开什么样的车,然后两人便开始讨论各种车型的优点。特芮丝看到卡罗尔瞟着面前那些桌子。特芮丝想,卡罗尔也不喜欢这里。特芮丝注视着镜中的男人,他的身影在卡罗尔身后倾斜着,背对着特芮丝,身体向前,正与一个女人热烈交谈着,还晃动着左手加强语气。她看着和他谈话的那个瘦小的中年女人,又看看他,好奇他四周散发出的那种彼此熟悉的光环是真实的,还是只是像镜子般的幻影,直到模糊的记忆如泡沫逐渐浮现在她的心头,然后冲破表面。那是哈吉。 特芮丝看着卡罗尔,但她想,如果卡罗尔注意到他,卡罗尔大概也不会知道他其实是出现在她背后的镜子里。过了一会儿,特芮丝往卡罗尔肩膀上方看过去,看到哈吉的轮廓,很像埋藏在她对卡罗尔家的记忆中的影像:短而高的鼻子,脸庞下半部是圆的,金发纠结成一团,逐渐后退的金发,高于平常的发际线。卡罗尔一定也看到他了,他在她左边三张桌子外的地方。 卡罗尔先看理查德,再看特芮丝,“没错。”她说,微微带着笑意,然后转向理查德继续说话。特芮丝想,她的态度就像先前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特芮丝看着和哈吉在一起的女人,有点年纪了,也不是很有吸引力,可能只是他的亲戚。 然后特芮丝看到卡罗尔捻熄一根长长的香烟,理查德已经不说话了,他们正准备离开。特芮丝在哈吉看到卡罗尔的那一刻注视着哈吉。在他看到她第一眼时,他的眼睛几乎闭了起来,仿佛必须眯着眼才能相信她的出现,然后他对身旁的女人说了些话,站起来走向卡罗尔。 “卡罗尔。”哈吉说。 “嗨,哈吉。”她转向特芮丝和理查德。“你们能等我一下吗?” 特芮丝从她和理查德站着的门口看过去,想看清楚整个情况,看到哈吉焦急、前倾的身躯散发出来的高傲与激动之外的东西。哈吉的身高还不到卡罗尔的帽子。哈吉说话时,卡罗尔默默点头。她推测他们说的不是他们现在谈的事情,而是他们五年前、三年前、拍摄划船照片时他们彼此交谈的事情。卡罗尔曾经爱过他,这一点已成如烟往事了。 “小芮,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理查德问她。 特芮丝看到卡罗尔与哈吉同桌的女人点头道别,然后转身背对哈吉。哈吉的目光越过卡罗尔,看着她和理查德。他没有明显表现出认出她来的样子,反而走回他的桌子。 “对不起。”卡罗尔回来时这样说。 在人行道上,特芮丝把理查德拉到一边说:“我得跟你说晚安了。卡罗尔希望我今晚和她一起去看她的朋友。” “哦,”理查德皱起眉头,“你知道,我有今晚音乐会的票。” 特芮丝突然想起来。“艾力克斯的音乐会。对不起,我忘了。” 他闷闷不乐地说:“这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理查德的朋友艾力克斯在一场小提琴音乐会上替人伴奏,她还记得几个礼拜前他给了理查德几张票。 “你宁愿和她见面,而不是和我,是吗?”他问。 特芮丝看见卡罗尔在找计程车。卡罗尔马上就要离开他们两人了。“理查德,你今天早上为什么不提到音乐会这件事呢?至少可以提醒我。” “刚才是她丈夫吗?”理查德的眼睛在紧皱的眉头下变小了。“小芮,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她说,“我不认识她丈夫。” 理查德等了一会儿,不悦之情才从眼中消失。他笑了,仿佛也承认自己不讲道理。“对不起,我只是以为我今晚一定会见到你。”他走向卡罗尔。“晚安。”他说。 他看起来好像是要自己离开一样,然后卡罗尔说:“你要不要到市区?我可以顺道送你一程。” “我走路就好,谢谢。” “我以为你们两个要约会。”卡罗尔对特芮丝说。 特芮丝看到理查德还在犹豫着,于是走向卡罗尔,理查德听不到她说话。“不是什么重要约会,我宁可和你在一起。” 有辆计程车在卡罗尔身边停了下来。卡罗尔把手放在车门把手上。“嗯,我们的约会也不是那么重要,你今晚要不要和理查德在一起?” 特芮丝望着理查德,看见他正想听她说话。 “再见,特芮丝。”卡罗尔说。 “晚安。”理查德叫道。 “晚安。”特芮丝看着卡罗尔把计程车门关上。 “那……”理查德说。 特芮丝转身面向他。她不想去音乐会,也不会做任何激烈的反应,她知道现在最激烈的反应,就是赶快回家,完成那个她想在星期二交给哈凯维的场景。理查德走过来时,她心里一半带着沮丧,一半感叹命运乖违,预见了自己之后整个晚上的情形。“我还是不想去音乐会。”她说。 令她诧异的是,理查德往后退,满怀怒气地说:“好,那就别去!”然后转身离开了。 他往西走在第五十九街上,步伐散漫、不协调,右肩比左肩突出,双手在身旁毫无节奏地摆动。她光从他的脚步就可以知道他很生气,他的身影消失在她视线范围之外。上礼拜一在凯特林拒绝他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她盯着理查德消失在漆黑中。她对今晚的事并没有罪恶感,而是其他东西在作怪。她嫉妒他,嫉妒他总是怀抱理想,相信总有一个地方、一个家、一份工作、一个其他什么人属于他。她嫉妒他这种态度。她几乎因为他的这种态度而恨他了。 [1] 位于第一五○街与西五十七街交口的俄罗斯格调餐厅,自一九二○年代创立以来,向来是文艺界人士、影视明星经常流连的地方,伍迪·艾伦的作品《曼哈顿》也在该处取景拍摄。俄国茶馆几经转手及整修停业,已经于二○○六年重新开张。 [2] 位于中央公园南路的知名餐厅,多年来以热巧克力著称,广受纽约地区儿童的欢迎。此餐厅采取装饰艺术风格来装潢,整体气氛与感觉同俄国茶馆极为不同,因此理查德提出来之后,特芮丝才会叹气,卡罗尔才会迟疑。 第十三章 理查德开始了。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她。” 那天晚上她没有答应理查德的邀约,只因为卡罗尔有可能会过来,不过可能性不大。后来卡罗尔没有来,反而是理查德来了。晚上十一点○五分,在莱辛顿大道上那个有一大片粉红色墙壁的餐馆里。她本来准备要开口说话,但理查德抢先了一步。 “我喜欢和她在一起,我喜欢和她聊天,我喜欢任何我可以聊天的对象。”她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写给卡罗尔,但从未寄出的某封信里的字眼,仿佛要回答理查德的问题。我感觉自己张开双手站在一片沙漠中,你如雨水般降临在我身上。 “你爱上她了,要命。”理查德愤恨地说了出来,说明了一切。 特芮丝深吸了一口气。她应该直截了当地承认,还是试着去解释?即使她用千言万语解释,他又能否了解? “她知道吗?她当然知道。”理查德皱起眉头,抽出一根香烟。“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蠢吗?就像女学生之间的迷恋。” “你不了解。”她说。她对自己很确定。我会梳理你的头发,就像音乐萦绕在森林中树木的顶端…… “有什么好了解的?但她了解啊,她不应该让你陷下去啊,她不应该这样玩弄你。对你不公平。” “对我不公平?” “她在做什么?和你一起开心享乐?然后有一天她会厌烦了你,把你一脚踢开。” 她想,把我一脚踢开。踢进来还是踢出去?人要怎么把一种情绪踢开呢?她很生气,但她不想吵,她什么也没说。 “你昏头了!” “我清醒得很,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她拿起餐刀,拇指在刀锋底部突出的部分来回摩擦。“你为什么不让我静一静呢?” 他皱起眉头。“让你静一静?” “对。” “你是说欧洲的事?” “对。”她说。 “听着,小芮……”理查德在椅子上扭动着,身体往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拿起另一根烟,用一种令人讨厌的方式点着了,还直接把火柴丢在地板上。“你已经着了魔!这比……比什么还糟!” “就只因为我不想跟你吵?” “这比害相思病还糟,因为这样完全没有道理。你还不了解吗?” 不,她一个字也不了解。 “你大概只要一个礼拜就会恢复正常。我希望是这样,老天!”他又扭动起来。“你是说,有那么一刻,你就是因为那种愚蠢的迷恋,所以真的想要和我说再见?” “我没有说,是你说的。”她回望着他。她看着他的脸庞僵硬,平坦的两颊开始变红。“如果你想做的就是吵架,那为什么我还会想跟你在一起?” 他坐了回去。“礼拜三,或下礼拜六,你的想法就会完全变了。你和她认识还不到三个礼拜呢。” 她看着蒸汽保温食台,顾客排成一线,慢慢移动,挑选菜肴,走到柜台转弯的地方才散去。“我们最好说再见了,”她说,“因为我们两个都不会与目前自己的状况有所不同。” “特芮丝,你就像个发了狂的人,你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噢,不要再说了!” 理查德手上的指节包覆在白色的、长着斑点的皮肤下,搁在桌上紧握着,一动也不动,就像是照片里的手,敲打着某个没有作用,也听不见的点。“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我认为你的朋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认为她在对你犯罪。我想报警告发她,但麻烦的是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只是你的行为举止像小孩子。” “你干吗小题大作?”她问,“你简直疯了。” “是你太过分,还想要跟我分手!你对她了解多少?” “那你又了解她多少?” “她有勾引你,对你做过什么吗?” “老天!”特芮丝说。她觉得自己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已经可以说明一切了,说明她到目前为止在这里如囚鸟般的处境。“你不了解。”但他认为他了解,那是他生气的原因。可是他是否了解,就算卡罗尔从来没碰她,她也会有一样的感觉吗?没错,就算在店里那段谈论娃娃行李箱的简短对话后,卡罗尔连话都没跟她再说过,情形也是一样。事实上,就算卡罗尔根本没和她说过话也一样,因为这些都发生在她看见卡罗尔站在那层楼中间,看着她自己的那一刻。她了解,那次会面之后会发生许多事,这种想法突然让她觉得幸运得难以置信。男人和女人要寻得彼此,要找到适合的人非常容易,但她要找到卡罗尔……“我想我对你的了解,比你对我的了解更多。你并非真的想再见到我。你自己说过,我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如果我们继续见面,你只会越来越……像这样。” “小芮,暂时忘掉我说过我希望你爱我,或我爱你这一类的话。我是说,你是一个人。我喜欢你。我想……” “有时候我会想,你为什么认为你喜欢我,或喜欢过我,你甚至都不了解我。” “你也不了解自己。” “但我了解——我也了解你。有一天你会放弃画画,也会连同我一起放弃,在我看来,就像你放弃你曾经做过的其他事情一样。比方说,那桩干洗的买卖,或者是二手车行。” “那不是事实。”理查德恼怒地说。 “但为什么你认为你喜欢我?因为我也会画点东西,我能和你谈论画画?对你来说,我只是个没有实用价值的女朋友,就像绘画对你来说只是没有价值的事业一样。”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把剩下的话都说了出来。“总之,你对艺术的认识足以让你知道,你永远不会成为优秀的画家。你就像个小男孩一样,能逃避责任就逃避责任。你一直知道你应该做什么事,也知道你最后还是会替你父亲工作。” 理查德的蓝眼睛在刹那间变得冰冷。他的嘴巴现在抿紧成了一条很短的直线,薄薄的上唇略微噘了起来。“现在这些都不是重点,是吗?” “好了——对,你知道没有希望了,只是部分的你还在挣扎。一旦等你知道没有希望了,你就会最终放手。” “我不会!” “理查德,没有必要……” “你知道你会改变心意的。” 她知道。这就像一首他一直在唱给她听的歌。 一个礼拜后,理查德站在她的房间里,同样面带恼怒、生气的表情,用同样的语调说着话。他在下午三点打电话来,这不是他平常打来的时间,而且坚持要见她一会儿。那时她正在整理行李,要到卡罗尔家度周末。她想,若不是她要去卡罗尔家,理查德的心情可能完全不同,因为这个礼拜她已经跟他见过三次了,而且他从没这么高兴过,对她也非常体贴。 他说:“你不能就这样下命令要我离开你的生活。”他的两只长长的手臂挥动着,话中有落寞的语气,仿佛他已经走上了离开特芮丝的路程。“最让我难过的是,你表现得好像我一文不值,好像我完全没有用一样。小芮,这样对我不公平。我没办法跟她竞争!” 不,特芮丝想,他当然没办法跟卡罗尔竞争。“我不想和你吵。”她说,“是你要在卡罗尔的问题上吵的。她没有从你这里夺走任何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你根本未曾拥有。要是你无法继续跟我见面……”她停了下来,她知道他能继续跟她见面,也很可能会继续这么做。 他说:“这是什么逻辑。”他用手揉着眼睛。 特芮丝看着他,想到刚刚才出现的想法,她突然了解这个想法就是事实。前几天在剧院时为什么没想到?透过上礼拜的几百个动作、言语、姿态和眼神,她早就应该知道了。但她记得在剧院那晚(他带给她一个惊喜,送她票去看一出她非常想看的戏),特别是他那天晚上握着她手的方式。还有他在电话里的语气。他不只是告诉她在何处碰面,而是非常温柔地问她能不能去。她不喜欢这样。这不是爱意的表达,反而像是为了讨他自己高兴,像是为了铺陈好那天晚上他看似不经意而突然的问题:“你说你喜欢她是什么意思?你想和她上床吗?”特芮丝回答:“要是我想的话,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吗?”之后一连串的情绪接踵而来——羞愤、憎恨、对他的厌恶。这些情绪令她说不出话来,让她几乎无法继续走在他身边。她看着他,她看到他望着她,脸上带着柔和、空洞的笑容。如今回想起来,这样的笑冷酷又病态。她想,要不是理查德直言不讳地说出她很病态,她可能不会想起理查德的笑容是多么病态。 特芮丝转过身去,把牙刷和梳子丢进袋子里,然后才想起她在卡罗尔家有一把牙刷。 “小芮,你到底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 他盯着她看,在盛怒之下,特芮丝一度看到她之前看到过的那种固执的好奇心,仿佛他在从钥匙孔中窥探某种奇景。但她知道他没有那么超脱。相反,她感觉到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在乎她,那么坚定地不愿放弃她。这让她觉得害怕,害怕理查德的决心会变成恨意,然后变成暴力。 理查德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报纸揉成一团。“我对你有兴趣,你不能就这样对我说:‘去找别人。’我从没有像对别人那样对你,从没把你想成那样。” 她没有回答。 “该死!”理查德把报纸丢到书架上,然后背对着她。 报纸轻扫到了圣母像,一阵慌乱中圣母像往后倾斜,碰到了墙,脸上仿佛露出吃惊的样子,然后倒了下来,往旁边滚去。理查德冲上前去用双手把它截住。他看着特芮丝,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谢谢。”特芮丝从他手上接过圣母像,把它拿起来要放回原位,但又迅速松手,让圣母像摔在地板上。 “小芮!” 圣母像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 “不用管它。”她说。她的心跳得很快,好像在生气或打架一样。 “可是……” “去他的!”她一边说话,一边用鞋子把碎片推到一边。 过了一会儿,理查德用力甩上门离开了。 特芮丝想,这是因为安德罗尼奇那件事还是因为理查德?大约一个小时以前,安德罗尼奇先生的秘书打电话来告诉她,安德罗尼奇先生决定不雇用她了,而是雇用了一个费城本地的助理。所以她和卡罗尔旅行结束后,就不用去做那份工作了。特芮丝低头看着破掉的圣母像。里面的木头真的很好看,木头沿着纹理,非常整齐地裂开来。 卡罗尔那天晚上仔细问了她和理查德的谈话,卡罗尔这么担心理查德有没有受到伤害,令特芮丝觉得有点不太高兴。 “你还不习惯考虑别人的感受。”卡罗尔直言不讳地说。 今晚卡罗尔让女佣放假,所以她们在厨房准备晚餐。 “你为什么认为他不爱你?”卡罗尔问。 “或许我只是不了解他爱我的方式,但对我来说,那不像是爱。” 晚餐吃到一半,讨论到旅行时卡罗尔说:“你根本不应该告诉理查德。” 这是特芮丝第一次告诉卡罗尔她和理查德在餐馆的对话。“为什么?难道要我骗他吗?” 卡罗尔不吃了,把椅子往后推,站了起来。“你太年轻了,没办法了解你自己真正的想法,也不了解自己在说什么。没错,在那种情况之下就是要说谎。” 特芮丝也放下叉子,看着卡罗尔拿了根烟点燃。“我必须跟他道别,而且我也跟他道别了,我已经这么做了,我不会再见到他了。” 卡罗尔打开书架底部的镶板,拿出酒瓶,倒了一些威士忌到空玻璃杯里,然后把镶板用力关上。“你为什么要‘现在’和他分手?为什么不是两个月前,或两个月以后?还有,为什么你要提到我?” “我知道,我认为他很困惑。” “很可能是这样。” “如果我只是干脆不再跟他见面……”她的话还没说完,她想说理查德无法察觉她的心思,说他在监视她,但她不希望把这些事告诉卡罗尔。此外,她还想到理查德的眼睛。“我觉得他会放弃,他说他无法跟你竞争。” 卡罗尔用手敲着额头。“没办法竞争。”她重复特芮丝的话,然后回到桌边,从她的玻璃杯里倒了些水掺入威士忌中。“说得真对。把晚餐吃完。我不知道,我可能太小题大作了。” 但特芮丝一动也没动。她做错事了。就算她做了正确的事,她也无法像卡罗尔让她快乐一样,让卡罗尔快乐。这种想法之前已经在她脑海里转了一百次了。卡罗尔快乐的时候不多,特芮丝也感受这些罕有的时刻,而且珍藏在心里。卡罗尔有一次在整理圣诞装饰的时候显得很快乐,那次卡罗尔把一串天使重新折叠起来,夹在书里。“我要留着这个东西,”她说,“有二十二个天使保护我,我不会输。”特芮丝看着卡罗尔,虽然卡罗尔也看着她,但那是透过横阻于两人面前的薄纱看到的。特芮丝常常见到那片薄纱,在她们之间隔开一整个世界。 卡罗尔说:“我无法竞争,这只是一种台词。人们常常谈到经典,这种台词才真是经典,一百个不同的人可能会用同样的字眼。母亲有母亲该说的台词,女儿有女儿的,丈夫和爱人也有他们的。这是重复上演的戏码,只是演员不同。特芮丝,他们说戏剧是怎么变成经典的?” “经典作品,”她的声音听起来既沉闷又紧张,“经典作品处理的主题,就是人类的基本处境。” 特芮丝醒来时,阳光洒满了她的房间。她又躺了一会儿,看着如水波般的阴影在暗绿色的天花板上漾开,听着房子里其他地方传来的声音,看着她的上衣挂在五斗柜旁。为什么自己在卡罗尔家里还是这么懒散呢?卡罗尔不喜欢这样。车库后断断续续传来小狗的吠叫,昨晚有个令人快乐的小插曲,那就是琳蒂打来的电话,当时是晚上九点半,琳蒂刚参加完一个生日宴会。她在电话里问,能不能在四月自己生日时举行一个生日宴会,卡罗尔说当然可以。琳蒂来电话之后,卡罗尔整个人就不一样了,还开始谈起欧洲,还有拉帕洛夏天的情景。 特芮丝起身走到窗边,把窗子抬高,靠在窗台上,身体紧绷着,抵挡外面的寒风。从这扇窗看出去的清晨景象与别处都不相同,阳光洒在车道后面的圆形草地上,像散落的金针一般。潮湿的树篱叶子上也有点点阳光,天空则是清新纯正的蓝色。她看着车道上,那天早晨艾比站着的地方。她也看见树篱外冒出的一小块篱笆,标志着草坪的终点。冬天已经把绿草变成枯干的褐色,但整片大地看起来还是像在呼吸一样,而且朝气蓬勃。以前在蒙克莱尔的学校也有树林和围篱,但那片绿色始终无法跨越红砖墙,也染不上学校的灰色石头建筑(医务室、柴房、工具间),使得每年春天的绿色看来都暮气沉沉,饱经风霜,由这一代的孩子传给下一代,就像教科书和制服等学校用品一样。 她穿着家里带来的格子便裤,还有上次留在这里的其中一件衬衫,已经洗熨好了。现在是八点二十分,卡罗尔习惯在八点半左右起床,也喜欢有人端杯咖啡去叫醒她,但特芮丝注意到她从不叫佛罗伦斯这样做。 特芮丝下楼时,佛罗伦斯正在厨房里,不过她才刚开始准备咖啡。 “早安,”特芮丝说,“你介意我自己准备早餐吗?”以前有几次佛罗伦斯进厨房的时候发现特芮丝在准备早餐,但她并不介意。 “小姐,请。”佛罗伦斯说,“我只做我自己的炒蛋。您喜欢亲手替爱尔德太太弄东西,是吗?”她的话像是一种声明。 特芮丝从冰箱里拿出两个蛋。“对。”她笑着说。她把一个蛋丢进正在烧热的水里,答案听起来虽然很平板,但还能有哪种答案呢?她把早餐碟子摆好之后,一转身却看到佛罗伦斯刚把第二个蛋放进热水里煮。特芮丝直接用手指把蛋捞了出来。“她只要一个蛋,”特芮丝说,“这个要做我的蛋饼。” “是吗?她一直都习惯吃两个蛋。” “嗯,她现在不这样吃了。”特芮丝说。 “小姐,不管怎样,您不是应该计算一下煮蛋的时间吗?”佛罗伦斯对她投以职业性的愉悦笑容。“炉子上面有煮蛋计时器。” 特芮丝摇摇头。“我用猜的比较准。”她对卡罗尔的蛋还没有猜错过,卡罗尔喜欢吃比较熟一点的蛋。特芮丝看着佛罗伦斯,佛罗伦斯正专心处理她放进煎锅里炒的两个蛋。咖啡快过滤好了。在沉默中,特芮丝准备好要拿上去给卡罗尔的杯子。 接近中午时,特芮丝帮卡罗尔从房子后面的草地上搬进来几张白色铁椅子和摇椅。卡罗尔说叫佛罗伦斯做会比较快,但刚刚已经派她去采购东西了,后来才一时兴起想把这些椅子搬进来。她说,只有哈吉才会整个冬天都把家具留在外面,而她自己觉得这些家具实在饱受风雨。最后,只剩下一张椅子还留在圆形喷泉旁边,一张白色的金属小椅子,四只有花边的脚向外张着。特芮丝看着那张椅子,猜想以前是谁曾经坐在上面。 “我真希望外面有更多戏可以演出。”特芮丝说。 “你设计场景时,最先想到的是什么?”卡罗尔问,“你从哪里开始着手?” “应该是整出戏的气氛吧,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是先考虑那出戏究竟是什么种类的作品,还是会先考虑到你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 特芮丝的心里回想起上次唐纳修先生的评论,隐约勾起一丝不快。卡罗尔今天早上好像很喜欢找人辩论。“我想你已经预设立场,认为我是外行了。”特芮丝说。 “我觉得你真的很主观。太主观的话,就是外行,不是吗?” “不一定。”但她知道卡罗尔的意思是什么。 “你必须先知道很多东西,才能完全主观,对不对?从你给我看过的那些作品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太过主观,但是知识却还不够。” 特芮丝的双手在口袋里握紧成拳头,她非常希望卡罗尔无条件喜欢她的作品,但现在卡罗尔却不喜欢她给她看过的几件作品,让她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卡罗尔或许对于舞台场景的制作技术一无所知,但她却能仅用一句话就摧毁一个场景。 “我一直在想,到西岸去或许对你有帮助。你说你什么时候会回纽约,二月中旬?” “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昨天才得到消息。” “你是什么意思?工作泡汤了?不用去费城了?” “他们打电话给我了,他们想雇用某个费城的本地人。” “喔,亲爱的,我很遗憾。” “这一行就是这样。”特芮丝说。卡罗尔的手放在特芮丝的后颈,手指揉着她的耳朵后面,就像在抚弄小狗一样。 “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本来想告诉你的。” “什么时候?” “旅行的时候。” “你觉得很失望吗?” “不会。”特芮丝肯定地说。 她们把剩下的咖啡热了一下,然后拿到外面草坪上的白椅子那里共享。 “我们要不要出去吃午餐?”卡罗尔问她,“去俱乐部吧,然后我要去纽华克买点东西。买件外套好不好?你想不想要一件花呢外套?” 特芮丝坐在喷泉边缘,一只手压着耳朵,寒冷让耳朵感到刺痛。“我不需要外套。”她说。 “但我特别想要看你穿件花呢外套。” 特芮丝上楼去换衣服,却听到电话铃响。她听到佛罗伦斯说:“早安,爱尔德先生。好,我现在去叫她。”然后特芮丝走过房间,关上房门,觉得非常烦躁,于是开始整理房间,把她的衣服挂在衣柜里,又整理了一下她刚刚才铺好的床。接下来卡罗尔敲了门,把头探进来。“等下哈吉会过来,应该不会待很久。” 特芮丝不想看到他。“要不要我先出去散个步?” 卡罗尔笑了笑。“不用,你可以留下来,先看看书好了。” 特芮丝拿起昨天买的《牛津英文诗歌手册》,想要读进去里面的内容,但字与字之间是分裂的,毫无意义。她有股不安的感觉,想要躲起来,于是把门打开。 卡罗尔也才刚从自己的房间出来,特芮丝看到卡罗尔脸上同样闪过犹疑不决的表情。特芮丝记得她第一次来卡罗尔家时就看过卡罗尔带着这样的表情。然后她说,“下来。” 两人走进客厅时,哈吉的车刚到。卡罗尔走到门边,特芮丝听到他们打招呼的声音。卡罗尔的招呼很友善,但哈吉却很兴奋。然后卡罗尔进了门,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纸盒,里面装着鲜花。 “哈吉,这位是贝利维小姐。你应该见过她一次。”卡罗尔说。 哈吉的眼睛眯起来一点点,然后又睁开了。“喔,对,你好。” “你好。” 佛罗伦斯走进来,卡罗尔把花盒交给她。 “把这些花找个东西装起来好吗?”卡罗尔说。 “啊,烟斗在这里,我就知道。”哈吉从壁炉架上的常春藤后面拿出一根烟斗。 “家里一切都还好吗?”卡罗尔坐在沙发上问。 “很好。”哈吉笑得很紧张,头一直转来转去,但他的脸和转头的动作散发出友好而自满的气息。佛罗伦斯把红玫瑰花放在花瓶里,放在沙发前的咖啡桌上,哈吉带着一种主人般的愉悦心情观察着佛罗伦斯的动作。 特芮丝突然希望自己也替卡罗尔带了花来,或者前几次见面的时候,曾经带过花来。她想起以前丹尼有天顺道经过剧院时进来送给她的花。她看着哈吉,他的眼睛避开她的目光,耸起的眉毛扬得更高了一点,眼睛到处张望,仿佛在寻找房间里的小变化。特芮丝想,他愉快的外表可能只是假装,如果他在乎到足以装腔作势的地步,那从某种程度上他也一定在乎卡罗尔。 “我可以替琳蒂拿一朵花吗?”哈吉问。 “当然可以。”卡罗尔起身拔花,好像快要把花弄碎了。但哈吉往前跨了一步,用一把小刀片抵住花梗,把花切了下来。“花很漂亮,谢谢你,哈吉。” 哈吉拿起花到鼻子前闻了闻。他半对卡罗尔、半对特芮丝说:“今天天气不错,你们想要出去走走吗?” “对,本来要去,”卡罗尔说,“对了,下礼拜哪天下午我想开车过去。可能是礼拜二。” 哈吉想了一下。“好,我会告诉她。” “我也会在电话里告诉她,我是说告诉你的家人。”哈吉点了一下头默默答应,然后看着特芮丝。“对,我当然记得你,大概三周前你在这里出现过,圣诞节之前。” “对,有个礼拜天。”特芮丝站起来,想要让他们两人独处。“我上楼去了,”她对卡罗尔说,“再见,爱尔德先生。” 哈吉稍微鞠了一下躬。“再见。” 她上楼时听到哈吉说:“很多美好的回忆,卡罗尔。我这么说你介意吗?” 特芮丝想,卡罗尔的生日。当然,卡罗尔不会告诉她。 她关上门,环顾房间,意识到自己正在寻找着房间里是否有她在此过夜的迹象,不过什么也没有。她停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眉毛皱了起来。她已经不像三个礼拜之前,哈吉第一次看到她的那个时候那么苍白了。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哈吉当时见到的精神萎靡、受到惊吓的小东西。她从最上面的抽屉取出手提袋,然后拿出口红,接着听到哈吉敲门,于是关上了抽屉。 “请进。” “不好意思,我来拿个东西。”他快步走入房间,进了浴室,回来时手里拿着剃刀,微笑着。“上礼拜天是你和卡罗尔一起在餐厅里,是吗?” “对。”特芮丝说。 “卡罗尔说你是做舞台设计的。” “对。” 他从她的脸望到她的手,再望到地板,然后又往上看。“我希望你能带卡罗尔多出去走走。”他说,“你看起来年轻又有活力。让她多散点步。” 然后他走出去,留下一股微弱的刮胡皂的香味。特芮丝把口红丢在床上,双手沿着身体的两侧往下抹。她在想,哈吉为何要故意表现出他早就知道自己和卡罗尔常常见面。 “特芮丝!”卡罗尔突然叫道,“下来!” 卡罗尔坐在沙发上,抽着一根烟。哈吉已经走了。她微笑着,接着佛罗伦斯走了进来,卡罗尔说:“佛罗伦斯,把这些东西拿到其他地方,放在餐厅里好了。” “是的,太太。” 卡罗尔对特芮丝眨了眨眼。 特芮丝知道餐厅很少有人去,卡罗尔喜欢在别的地方吃饭。“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今天是你生日?”特芮丝问她。 “喔!”卡罗尔笑了起来。“今天不是我生日,是结婚周年纪念日。拿着外套,我们出门吧。”她们从车道倒车出去时,卡罗尔突然说:“假如说世上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忍受的,那就是伪君子。” “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卡罗尔仍然笑着。 “但你说他是伪君子。” “最会装的伪君子。” “假装他很有幽默感?” “哦——还会其他的。” “他说了什么跟我有关的事吗?” “他说你看起来是个好女孩。这很新鲜吗?”卡罗尔开上直往格林威治村的小路。“还说离婚手续会比原先预期的时间还要长大约六个礼拜,因为需要办一些繁琐的手续。这倒新鲜。他还是认为我可能会在这段时间里面改变心意。真虚伪。他喜欢自欺欺人。” 特芮丝猜想,生命、人际关系是不是一直像这样,脚下永远没有稳固的立足点,永远像沙砾一样;略微的倾滑,就吵闹到整个世界都听得到,所以我们也总是听见闯入者响亮、刺耳的脚步声。 “卡罗尔,你知道吗,那张支票我一直没拿,”特芮丝突然提起,“我把支票塞在床旁边桌子的桌布底下。”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件事?” “我也不知道。你要我把支票撕掉吗?我那天晚上本来已经准备好要撕掉了。” “如果你坚持的话。”卡罗尔说。 第十四章 特芮丝低下头看着那个大纸箱。“我不想拿了。”她的手上已经抱满了东西。“我请奥斯朋太太把食物拿出去,剩下的东西就留在这里。” “带上吧。”卡罗尔一边说一边走出门口。她把最后一点东西和书籍等杂物抱在手上,还有特芮丝最后一刻才决定带走的外套,一起拿到楼下去。 特芮丝又上楼去拿箱子。那个箱子是一小时前信差带过来的,里面有好多包覆在蜡纸里面的三明治、一瓶黑莓酒、一块蛋糕,还有一个盒子,装着桑姆科太太答应做给她的白色连衣裙。她知道这个箱子不是理查德寄来的,否则里面就会放一本书或者是另外的纸条。 她不想拿的一件连衣裙还在沙发上,地毯的一角也卷了边,但特芮丝急着要走。她把门拉上,拿着那个箱子冲下阶梯,经过凯利夫妇家,这对夫妻都不在家,上班去了。她也经过奥斯朋太太家门口,一个小时前她预付下月房租时,已经先跟奥斯朋太太道过别了。 “电话!”奥斯朋太太大喊道,特芮丝不情愿地走出来,猜想应该是理查德打来的。 结果是菲尔·麦克艾洛伊,打来问她昨天和哈凯维面谈的事。她和丹尼昨晚共进晚餐时就告诉了他。哈凯维没有答应给她工作,但说会保持联络,特芮丝觉得他是说真的。他带她到剧院后台,看他正在指导的《冬季小镇》场景制作的情形。他选了她的三个纸板模型,而且看得非常仔细,其中一个他认为有点无趣,第二个他则指出几个不实用的地方,但还是喜欢的。他最喜欢的是那个大厅的场景,这个场景是特芮丝第一次去卡罗尔家之后回来的那个晚上开始制作的。哈凯维是第一个认真评估她那些风格比较特殊的场景的人。事后她立刻打电话给卡罗尔,告诉她会面的情况。她把自己和哈凯维面谈的情况告诉了菲尔,但并没有提到安德罗尼奇的工作已经泡汤了。她自己明白,她之所以没有说这件事,是她不想要理查德听到这个消息。特芮丝还跟菲尔说,如果哈凯维决定了下一出需要场景设计的剧作到底是哪一出,请菲尔一定要通知她。因为哈凯维当时提到,他自己还在两出戏间犹疑不决。假如他的选择是他昨天提到的英国剧,那么他雇用她当见习生的机会就大多了。 “我还不知道要留给你哪里的地址,”特芮丝说,“我只知道我们会去芝加哥。” 菲尔说他可能会用存局待领的方式寄信给她。 “是理查德打来的电话吗?”她回来时,卡罗尔问道。 “不是,是菲尔·麦克艾洛伊。” “所以你还没收到理查德的消息?” “这几天都没有,不过今天早上他寄了封电报给我。”特芮丝犹豫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取出电报,读了出来。“我没有变。你也没有。写信给我。我爱你。理查德。” “我想你该打个电话给他,”卡罗尔说,“到我家打。” 她们明天一早才启程,今晚在卡罗尔家过夜。 “你今晚会不会试穿那件连衣裙?”卡罗尔问。 “可以呀,那件连衣裙看起来很像结婚礼服。” 特芮丝在晚餐前就穿好了连衣裙,裙摆垂到她的小腿下面,腰间用长长的白色腰带系紧在背后,白色带子缝在正面,绣了花纹。她走下楼去给卡罗尔看。卡罗尔正在客厅写信。 “你看。”特芮丝笑着说。 卡罗尔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走过来,仔细检视腰部的花纹。“真漂亮,你看起来好可爱,今晚就穿这件,好吗?” “这件衣服好精致。”其实她不想穿这件衣服,因为这件衣服让她想起理查德。 “这究竟是他妈的什么风格,俄罗斯风吗?” 特芮丝笑出声来。她喜欢卡罗尔讲脏话的方式,总是那么自然,而且都是在没有其他人能听到的时候。 “是吗?”卡罗尔又问了一遍。 特芮丝正准备上楼去。“是什么?” “你什么时候养成这种不回答别人问题的坏习惯的?”卡罗尔的声音突然变得严酷,而且带着怒气。 卡罗尔的眼神透出怒意,上次特芮丝拒绝弹钢琴的时候,她也是同样的眼神。而这次令她生气的事竟是那么微不足道。“对不起,卡罗尔。我没听到你的问题。” “去吧,”卡罗尔转过身,“上楼把衣服脱下来。” 特芮丝想,也许她还在为了哈吉的问题烦心。特芮丝迟疑了一下才上楼去,解开腰身和袖口,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然后又把这些地方重新扣紧。假如卡罗尔希望她穿着这件连衣裙,她就会照做。 佛罗伦斯已经开始休假——三个礼拜,所以今晚她们自己做了晚餐,打开了一些奇怪的罐头,卡罗尔说这些罐头已经储存好一阵子了。晚餐前两人还调了鸡尾酒,特芮丝觉得卡罗尔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可是等她替自己倒第二杯鸡尾酒的时候,卡罗尔又立刻说:“我觉得你不应该再喝酒了。” 特芮丝带着笑容听从了,卡罗尔的怪情绪还是继续着,不管特芮丝怎么说或怎么做,都没有改变。特芮丝则把责任推到那件使人无法开口的连衣裙上,穿上这件连衣裙之后,好像就无法说出适当的话。晚餐后,她们把酒渍的栗子和咖啡带到楼上阳台,可是在半昏暗的灯光下,两人交谈的机会甚至更少,特芮丝只感觉到睡意,而且情绪非常低落。 隔天早晨,特芮丝在后面的门阶上找到一个纸袋,里面是一只玩具猴子,毛色灰白夹杂。特芮丝把玩具猴子拿给卡罗尔看。 “天啊,”卡罗尔温柔地说,而且笑了。“贾克波。”她把猴子拿过去,用食指揉着猴子有点脏的白色脸颊。“艾比和我以前常把它挂在车子后面。”卡罗尔说。 “艾比拿来的?昨天晚上?” “我想是。”卡罗尔拿着猴子和一个行李箱走向车子。 特芮丝想起昨晚在摇椅上打盹时一度醒来,四周一片寂静,而卡罗尔坐在黑暗中,在她面前直视前方。卡罗尔昨晚一定有听到艾比的车声。特芮丝帮卡罗尔把后车厢的行李箱和毯子整理好。 “为什么她不进来?”特芮丝问。 “喔,艾比就是这样。”卡罗尔笑着说,她一闪而过的羞涩神情总是让特芮丝感到惊讶。“你为什么不打给理查德?” 特芮丝叹了口气。“反正我现在打去也没用,他这会儿已经出门了。”现在是八点四十分,他的课九点开始。 “那就打给他家人啊,你不去谢谢他们送给你的那盒东西吗?” “我写信给他们就好了。” “现在打给他们,这样就不必写信。不管怎么说,打电话比较有礼貌。” 桑姆科太太接了电话。特芮丝对连衣裙以及桑姆科太太的针线功夫大大赞美了一番,也感谢她送的食物和酒。 “理查德才刚离开家,”桑姆科太太说,“他一定会很寂寞的,他已经开始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了。”但她笑了起来,特芮丝知道她正站在厨房里,而她充满活力又尖锐的笑声会充满整个厨房,穿过整个房子,甚至到达理查德楼上的空房间里。“你和理查德还好吗?”桑姆科太太有点怀疑地问,不过特芮丝知道她一定还是在微笑着。 特芮丝说一切都好,她也承诺会写信过去。之后,她感觉好一点了,因为她已经打了电话。 卡罗尔问她有没有把楼上的窗户关好,特芮丝又走上去检查了一遍,因为她记不起来了。窗户没有关好,床也没有整理好,可是现在没时间了。礼拜一佛罗伦斯会过来把房门锁好,到时候会顺便整理好床。 特芮丝下楼的时候卡罗尔正在打电话。她带着笑容往上看着特芮丝,并且把电话递向她。特芮丝从她说出的第一个字就知道是琳蒂打来的。 “……在……啊……拜伦先生家。那是个农场。妈妈,你去过那里吗?” “在哪里,亲爱的?”卡罗尔说。 “在拜伦先生家。他家有养马,但不是你喜欢的那种马。” “哦,为什么?” “嗯,那些马很重。” 特芮丝想要从琳蒂尖锐的、就事论事的声音中听出某种和卡罗尔的声音相似的地方,但却听不出来。 “哈啰,”琳蒂说,“妈?” “我还在。” “我得说再见了,爸爸准备要走了。”然后她咳了一声。 “你在咳嗽吗?”卡罗尔问。 “没有。” “那就不要在电话上咳嗽。” “我好想和你一起出去旅行。” “嗯,你还要上学,我不能带你去。可是今年夏天我们一起出去旅行好吗?” “你还会打电话给我吗?” “旅行的时候?当然,会每天打。”卡罗尔拿着电话坐下,但在她说话的时候,她又盯着特芮丝看了一会儿。 “她听起来很认真。”特芮丝问。 “她在告诉我昨天那个大日子的事情,哈吉让她跷课了。” 特芮丝记得卡罗尔前天去看了琳蒂。从卡罗尔在电话上告诉特芮丝的情形来看,这次母女会面一定很愉快,但她没有提到细节,特芮丝也没有提任何问题。 就在她们准备出门之际,卡罗尔决定再打最后一通电话给艾比。特芮丝走回到厨房里,因为车子上太冷了,无法久坐。 “我不知道伊利诺伊州有哪个小镇,”卡罗尔说,“为什么是伊利诺伊州?……好,洛克福德……我会记着的。我当然会照顾他。傻瓜,我希望你能来……嗯,你错了,错得很离谱。” 特芮丝把厨房桌上卡罗尔喝了一半的咖啡端起来啜了一口,就从卡罗尔留着口红印的地方喝。 “一句话也没有,”卡罗尔拖长语调说,“就我所知没有半个人,甚至连佛罗伦斯也没有……嗯,亲爱的,去做吧。再见了。” 五分钟后,她们从卡罗尔家驶出了市区,开在高速公路上,这条高速公路在地图上用红色标示出来,可以直达芝加哥。天空云层密布,特芮丝看着四周的乡村景象,现在她已经熟悉了这种情景,看见左边往纽约的方向有一丛丛小树林,更远处的旗杆标示着卡罗尔参加的俱乐部名称。 特芮丝开了一点窗户让空气进来。天气很冷,脚踝附近吹出的暖气让她觉得非常舒服。仪表盘上的时钟显示时间是九点四十五分,她突然想起在法兰根堡工作的那些人,早上九点四十五分时还被囚禁在店里,日复一日,时钟的指针控制了他们的每个动作。但此刻仪表盘上时钟的指针对卡罗尔和她而言都不具意义。不管喜不喜欢,她们想睡就睡,想开车就开车。她想到罗比谢克太太此时正在三楼卖毛衣,在那里开始另一个年头,她的第五年。 “为什么不说话?”卡罗尔问,“怎么了?” “没什么。”她不想说话。但她觉得有千言万语哽在她的喉头,或许只有距离,几千英里的距离,才可以让她理出一些头绪。或许让她如鲠在喉的,就是她现在享有的自由。 车行经过宾州,有个地方偶尔露出微弱的阳光,仿佛天空出现了缺口一样。但中午左右又开始下雨。卡罗尔咒骂着,但雨水在挡风玻璃和车顶上不规则地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又让人心情愉快。 “你知道我忘了什么吗?”卡罗尔说,“雨衣,我看还是要买一件才行。” 突然间,特芮丝想起她忘了带她正在读的书。里面有她写给卡罗尔的信,那是一张薄纸,信纸的边缘从书的两端露了出来。糟糕!这本书是和她的其他书分开放的,所以她忘了把它从床边的桌子上拿走。她希望佛罗伦斯不会起意要去碰那本书。她试着回想信中有没有写到卡罗尔的名字,但就是想不起来。还有支票,她也忘了把支票撕掉。 “卡罗尔,你有拿那张支票吗?” “我给你的支票?你说你要撕掉的。” “我还没撕,还放在桌布底下。” “嗯,那不重要。”卡罗尔说。 她们停下加油时,特芮丝想在加油站隔壁的杂货店买点黑啤酒,因为卡罗尔有时候喜欢喝黑啤酒。但那家店只卖普通啤酒,卡罗尔不太喜欢这种普通啤酒,所以她只买了一瓶。接着她们开到高速公路分岔出去的一条小路上停了下来,打开理查德妈妈准备的一盒三明治。里面也有腌黄瓜、意大利白干酪和几个水煮蛋。特芮丝忘了带开罐器,所以现在连啤酒罐都打不开,幸好保温瓶里还有咖啡。她把啤酒罐放在车后面的地板上。 “鱼子酱。他们真是太好了。”卡罗尔看着三明治这样说。“你喜欢鱼子酱吗?” “不喜欢。可是我希望我喜欢。” “为什么?” 特芮丝看着卡罗尔吃了一小口三明治,卡罗尔把最上面的那片面包拿掉。她吃的那一口是鱼子酱最多的地方。“因为只要人们知道了鱼子酱多好吃,就会开口猛吃。”特芮丝说。 卡罗尔笑了,然后继续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这就是后天养成的习惯,习惯的味道总是比较令人愉快——而且很难摆脱。” 特芮丝又倒了些咖啡到她们一起用的杯子里。她已经习惯了黑咖啡的味道。“我第一次握着这杯子时真不知道有多紧张。你那天拿给我咖啡,还记得吗?” “我记得。” “你那天为什么要把奶油倒到咖啡里?” “我以为你喜欢。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特芮丝看着她。“因为你,我感到很兴奋。”她举起杯子说。然后她又看了卡罗尔一眼,而且注意到卡罗尔的脸凝滞不动了,就像休克一样。特芮丝之前也看过这种表情两三次,都是她向卡罗尔说出类似的内心感受,或称赞卡罗尔的时候。特芮丝不知道她高不高兴,只是看着卡罗尔折起另一半三明治旁边的蜡纸。 还有蛋糕,咖啡色的香料蛋糕,特芮丝常在理查德家吃这种蛋糕。但现在卡罗尔不想吃,于是她们把这些东西、香烟及一瓶威士忌都放进行李箱中。行李箱放得十分整齐,除了卡罗尔之外,任何人这样一丝不苟地放东西,都会惹恼特芮丝。 “你说过你老家在华盛顿州?”特芮丝问她。 “我在那里出生,父亲现在还住在那里。我写信告诉他说,要是我们这次走得够远,就会去拜访他。” “他和你长得像吗?” “我长得像他吗?对——比较像他,不像我母亲。” “只要想象你的家人,就会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特芮丝说。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把你想成你。自成一格。” 卡罗尔笑了,开着车还把头抬了起来。“好,想问什么尽管问。” “兄弟还是姐妹?”特芮丝问。 “一个姐姐。我猜你也想知道她的一切事情吧?她叫伊莲,生了三个小孩,住在弗吉尼亚州,年纪比我大,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她。你可能会认为她很无趣。” 没错,特芮丝可以想象伊莲的样子,就像卡罗尔的影子一样,具有卡罗尔的一切特征,只是没有那么明显。 傍晚时分,她们停在路边的一家餐厅。餐厅的前窗里放着一座迷你的荷兰村庄模型。特芮丝靠在围栏上看着模型,一边有水流出来,形成椭圆形的小河流,推动了水车,穿着荷兰服饰的小人偶站在村庄旁边的草地上。她想起了法兰根堡玩具部的电动火车,还有推动火车在椭圆形轨道上行驶的动力。椭圆形轨道的圆周,就和小河流的周长差不多。 “我没告诉过你法兰根堡玩具火车的事,”特芮丝对卡罗尔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当你……” “玩具火车?”卡罗尔打断她。 特芮丝本来一直在笑,但有样东西突然揪住了她的心。这样东西复杂又难以测度,两人的对话就停在了那里。 卡罗尔给两人都点了热汤,她们一路坐在车上,觉得又冷又僵硬。 “我在想,你是不是真正享受这次旅行,”卡罗尔说,“你喜欢透过镜子折射出来的东西,是吗?你对每种东西都有非常独特的感受,就好像那个水车,对你来说,水车实际上就跟真正的荷兰的水车一样好。我甚至在想,你到底喜不喜欢看到真的山和真的人。” 特芮丝觉得自己大受打击,仿佛卡罗尔在指控她说谎。她也感觉到卡罗尔的意思是她对卡罗尔这个人抱着独属于她自己的想法,而卡罗尔不喜欢这样。真的人?她突然想到罗比谢克太太,特芮丝会从她身边逃开,原因就是她的丑陋令人厌恶。 “假如你的经验都是二手的,怎么能预期自己创作出东西来?”卡罗尔问她。她的声音柔和平淡,但却很无情。 卡罗尔让她感觉自己一事无成,什么也不是,就像一缕轻烟一样。而卡罗尔是个真正的人,结了婚,也有了小孩。 柜台后面的跛脚老人走过来,站在她们的桌旁,双手交叉。“去过荷兰吗?”他和蔼地问。 卡罗尔回答:“没有,我没去过。我猜你一定去过。窗子里的模型村庄是你做的吗?” 他点头。“花了我五年时间。” 特芮丝看着那人瘦削的手指,纤细的手臂上可见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交缠,其实她比卡罗尔更清楚制造那个小村庄要花费多少工夫,但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男人对卡罗尔说:“如果你喜欢道地的宾州口味,就到隔壁拿点好吃的香肠和火腿。我们自己养的猪,在这里杀的,香肠也是在这里腌的。” 她们走进餐厅旁边粉刷成白色的商店,里面有烟熏火腿的美妙气味,混合着烟熏和香料的味道。 “我们选点不必煮的东西吧,”卡罗尔看着冷藏柜里面说,“我们买一点这个。”她对戴着盖耳帽的年轻人说。 特芮丝想起和她和罗比谢克太太站在熟食店里的情景,那时她买了几片意大利蒜味香肠和肝肠。这家店的墙上有个标示说,货品可以配送到任何地方。于是特芮丝想要寄一大份用布包好的香肠给罗比谢克太太;她想像罗比谢克太太用颤抖的手打开包裹,看见里面的香肠时脸上出现了愉悦的神情。但特芮丝想,她寄香肠的这个举动,究竟是出自怜悯或罪恶感,还是自以为是?特芮丝皱起了眉头,她在一片没有方向、没有重力的汪洋中挣扎。在这片汪洋中,她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别相信自己的直觉。 “特芮丝……” 特芮丝转头,卡罗尔的美貌就像卢浮宫的胜利女神一样,匆匆一瞥便令她震慑不已。卡罗尔问她要不要把整份火腿买下来。 年轻人从柜台后面把一捆一捆的货物全都推过来,收下了卡罗尔的二十元纸币。然后特芮丝想到那天晚上,罗比谢克太太颤抖地把一张一元纸币和两毛五分钱推过柜台。 “想买其他东西吗?”卡罗尔问。 “我本来想送东西给别人。有个在店里工作的女人。她很穷,而且她曾招待我吃过一次晚餐。” 卡罗尔拿起找回来的钱。“什么女人?” “我不是真的想送她什么东西,”特芮丝突然想要离开。 卡罗尔透过她的烟圈对她皱起眉头。“去买吧。” “我不想买了。走吧,卡罗尔。”她逃不开罗比谢克太太的噩梦好像又重现了。 “寄给她,”卡罗尔说,“先把门关上,给她寄点东西。” 特芮丝关上门,选了一根价值六美元的香肠,在卡片上写道:“来自宾州,希望香肠可以保存几个礼拜。特芮丝·贝利维送来的爱。” 之后在车上,卡罗尔问起罗比谢克太太的事,特芮丝的回答一如往常的简短,而且总是不由自主地表现得极为诚实,事后特芮丝总会因此而沮丧。罗比谢克太太和她所处的世界与卡罗尔截然不同,因此特芮丝好像在描述另一种物种一样,一种居住在另一个星球的丑陋怪兽。卡罗尔并未评论特芮丝的描述,只是在开车时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等到没有东西可问了,她就不再有任何评论,但她倾听时严肃的、若有所思的表情还留在脸上,就算她们开始谈论其他事情了也是如此。特芮丝用大拇指紧抓着手掌内侧,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让罗比谢克太太的阴影这样缠着她不放?现在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卡罗尔,再也无法收回了。 “卡罗尔,请不要再提到她了好吗?答应我。” 第十五章 卡罗尔赤脚踩着小小的步伐走向角落的浴室,抱怨着寒冷的天气。她的脚趾擦了红色指甲油,蓝色的睡衣有点太大。 “是你的错,谁叫你把窗户开这么大。”特芮丝说。 卡罗尔把浴帘拉上,特芮丝听到一阵水声急速落下。“啊,真是太烫了!”卡罗尔说,“比昨晚好。” 这间房间设备豪华,铺着厚地毯,四周还有木板墙。从玻璃纸包着的擦鞋布到电视一应俱全。 特芮丝穿着袍子坐在床上看地图,用手测量距离。理论上一指半的距离大约要开一天,但她们可能不会开这么快。“我们今天可以横跨整个俄亥俄州。”特芮丝说。 “俄亥俄州。以河流、橡胶及铁路闻名。我们左边是知名的契利科提吊桥。曾经有二十八个休伦族的印第安人在这里屠杀了一百多个……白痴。” 特芮丝笑了。 “那里也是路易斯和克拉克曾经扎营的地方,[1]”卡罗尔补充道,“我今天要穿便裤。我的便裤在不在行李箱里?不在的话,我就得跑回去车上拿。不是那个轻的箱子,是蓝色斜纹布的箱子。” 特芮丝走到卡罗尔放在床脚的大行李箱边,里面装满了毛衣、内衣裤和鞋子,但没有便裤。她看到一根镀镍的管子从折好的毛衣里伸出来,于是把毛衣拿出来。毛衣很重,她把它打开,里面的东西差点掉下来。原来是把手枪,枪柄是白色的。 “找不到吗?”卡罗尔问。 “没有。”特芮丝把枪放回去,把毛衣折好,然后放回原来的地方。 “亲爱的,我忘了拿毛巾,好像在椅子上。” 特芮丝把毛巾拿给卡罗尔。她把毛巾交给卡罗尔时非常紧张,眼睛从卡罗尔的脸往下看,看到卡罗尔未加遮蔽的胸部,然后又继续往下看。卡罗尔转身过去时眼神中闪过一瞬间的惊讶之情。特芮丝紧闭双眼,慢慢走回床边,即使闭上了眼睛,她还是能看到卡罗尔裸体的影像。 接着特芮丝去洗澡,等她出来时,卡罗尔正站在镜子前,几乎打扮好了。 “怎么了?”卡罗尔问。 “没什么。” 卡罗尔转向她,梳理因沐浴的湿气而颜色变深了一点的头发,刚搽上口红的嘴唇发着光,唇间夹了根烟。“你知道我一天里要问你多少次‘怎么了’吗?”她说,“你难道不认为这样有点不体贴吗?” 后来在早餐时,特芮丝问:“卡罗尔,你为什么带枪出来?” “原来就是这件事在困扰着你。那是哈吉的枪,他忘了带走。”卡罗尔的声音一派轻松。“我想最好还是带着枪,而不是放在家里。” “装子弹了吗?” “有。哈吉有许可证,因为我家以前曾经来过小偷。” “你会用枪吗?” 卡罗尔对着她笑了。“我不是安·欧克利,[2]但我会用枪。你会担心吗?我不认为会用到这把枪。” 特芮丝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她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心烦意乱。隔天晚上她又想到那把枪,那时有个侍者把行李箱重重地放在人行道上。她担心那把枪会不会因震动而走火。 她们在俄亥俄州拍了些照片。由于次日早上没时间冲印照片,所以她们前一个晚上就在一个叫迪范恩斯的小镇上,花了整晚的时间洗照片,还在街道上看着商店窗户,走过安静的住宅区街道。那些街道上的店家前面都有灯光,住宅区则像鸟巢一样舒适安全。特芮丝一直担心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卡罗尔会无聊,可是建议再多走一个街区的却是卡罗尔。卡罗尔一路走到山丘上,想看另一边有什么东西。卡罗尔谈到自己和哈吉的事情,特芮丝想用一个字来总结卡罗尔和哈吉分开的原因,但她几乎又立刻否决了这些字眼:无趣、憎恨、冷淡。卡罗尔说过,有次哈吉带琳蒂去钓鱼,连续好几天都没和她联络。那是一种报复,报复卡罗尔不肯与他到他家人在马萨诸塞州的夏日小屋度假。这是双方都要负责的事情,问题并不始于这些事。 卡罗尔把两张照片放到了她的皮夹里,一张是琳蒂,穿着骑马裤,戴着圆顶窄边礼帽。另外一张是不加修饰的特芮丝。照片里特芮丝叼着烟,头发随风在背后飞扬。有张卡罗尔的照片效果不好,卡罗尔站着,蜷缩在外套里。卡罗尔说要把这张照片寄给艾比,因为照得很丑。 两人在傍晚时分抵达芝加哥,跟着一辆肉品配送公司的大卡车进入芝加哥灰暗、蔓生的混乱交通当中。特芮丝坐直起来,把脸凑近挡风玻璃,很久以前她曾和父亲来过这里,现在已经完全没印象了。卡罗尔对芝加哥似乎和她对曼哈顿一样熟悉,指给她看著名的芝加哥洛普区。她们停下来一会儿,看着火车经过,以及五点半的下班人潮,但是情况不能和纽约五点半时疯人院般的情景相提并论。 特芮丝在邮政总局找到丹尼寄来的明信片,菲尔什么也没寄,另外还有理查德寄来的一封信。特芮丝瞄了那封信一眼,看到开头和结尾的地方都很深情。她早已料到理查德会向菲尔要来存局待领邮件的地址,然后写给她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她把信放进口袋里,然后走回卡罗尔身边。 “有什么东西吗?”卡罗尔说。 “只有一张明信片。丹尼寄来的。他考完试了。” 卡罗尔开到德瑞克饭店,饭店大厅有黑白格子的地板,还有喷泉,特芮丝觉得很豪华。在房间里,卡罗尔脱了外套,扑到两张单人床的其中一张上。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在这里有朋友,”她充满睡意地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这些人?” 她们还没决定,卡罗尔就已经睡着了。 特芮丝看着窗外四周被灯光围绕着的湖泊,也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下,鳞次栉比的高耸建筑陌生的轮廓线。外面的景象模糊不清而且单调,就像毕加索的画一样。她认为卡罗尔可能不会欣赏她做出的这种对比。她靠在窗台上,注视着这个城市,看着远处的车子通过后面的树林时,灯光碎成一个一个小点,以及一条一条长长的线条。她很快乐。 “你要不要点鸡尾酒来喝?”卡罗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想喝什么?” “你呢?” “马提尼。” 卡罗尔吹了声口哨。“双份杰布生鸡尾酒。”她在打电话时卡罗尔插嘴进来补充:“还要一盘开胃菜。最好拿四杯马提尼来。” 卡罗尔洗澡时,特芮丝读着理查德深情款款的信。你跟任何其他女孩都不一样,他写道。他一直在等待,也会一直等下去,因为他相信他们能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他要她每天写信给他,至少寄张明信片。他告诉她,去年夏天,有天晚上在金斯顿,纽约,他是怎么坐着,重读去年夏天她写给他的三封信。理查德的信里流露出感伤,一点也不像他,特芮丝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在惺惺作态。或许是为了打动她。她的第二个反应则是嫌恶。她坚持自己原来的决定,不会再写信给他了,结束一切最快的方式,就是不再多说任何事了。 鸡尾酒送来了,特芮丝没有签账,而是付了现金。只要卡罗尔在,她绝对没有机会付账。 “你要不要穿那件黑色套装?”卡罗尔进来时特芮丝这样问。 卡罗尔看了她一眼。“从箱子底下拿出来?”她走向行李箱时说,“把衣服拉出来,轻刷几下,用蒸汽蒸半小时消除皱折?” “我们会待在这里半小时喝这些东西。” “你的说服能力真是令人难以抗拒。”卡罗尔把套装拿到浴室,把浴缸里的水转开。 那是她们第一次共进午餐时卡罗尔穿的套装。 “你知道这是我们离开纽约后,我第一次喝酒吗?”卡罗尔说,“你当然不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喝酒吗?因为我很快乐。” “你很美。”特芮丝说。 卡罗尔投给她一个轻蔑的微笑,特芮丝就爱这种笑容。然后卡罗尔走到梳妆台前,把一条黄色丝巾松松地围在脖子上,接着开始梳头。灯光环绕着她的身形,就像一幅画,特芮丝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突然都想起来了:那个在窗前把长发往上梳的女人,想起墙上的砖瓦,那天早晨烟雨蒙蒙的感觉。 “要香水吗?”卡罗尔把瓶子递向她。她用手指抚摸着卡罗尔额头的发线,她那天就亲吻了这里。 “你让我想起我认识的一个女人,”特芮丝说,“在莱克辛顿附近,和你无关是灯光的关系,她也在把头发往上梳。”特芮丝停了下来,但卡罗尔等着她说下去。卡罗尔永远在等待着,而她总是无法精准地说出想说的话。“有天一早,我去上班途中,我记得那时快下雨了,”她吞吞吐吐地说,“我看到她在一扇窗子里。”她真的说不下去了,无法说出她在那里站了三四分钟,希望自己认识那个女人,那种感觉强烈到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希望自己走近那幢房子敲门,而且受到欢迎。她希望自己可以这样做,而不是去做她在鹈鹕出版社的工作。 “我的小孤儿。”卡罗尔说。 特芮丝笑了。卡罗尔说话的时候没有一丝失望,话里面也没有带刺。 “你妈妈长得什么样?” “她以前留着黑发,”特芮丝很快地说,“一点也不像我。”特芮丝总是用过去式谈论母亲,虽然母亲还在世,住在康涅狄格州的某个地方。 “你真的认为她不想再见到你?”卡罗尔站在镜子旁。 “我认为她不想。” “那你父亲的家人呢?你不是说他有个哥哥?” “我从没见过他,大概是地质学家之类的,替石油公司工作。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谈论她素未谋面的伯父还比较容易。 “你母亲现在的名字是什么?” “艾斯特·尼科拉斯·斯特鲁利太太。”这个名字对她的意义不大,好像只是她在电话簿上看到的名字。她看着卡罗尔,突然后悔说出了这个名字。卡罗尔可能有一天会……有种失落、无助的震惊向她袭来。毕竟她对卡罗尔了解得太少了。 卡罗尔望着她。“我不再提这件事了,”她说,“以后不再提了。如果第二杯酒让你难过,那就别喝了。我不希望你今天晚上难过。” 她们吃饭的餐厅可以眺望湖面,晚餐后有香槟和白兰地。这是特芮丝生平第一次有微醺的感觉,事实上,她醉的程度超过她希望卡罗尔看到的。她对湖岸大道的印象一直都是一条宽广的道路,一栋栋的大建筑物林立其上,像华盛顿的白宫。在记忆中她听到卡罗尔的声音四处指点,说她曾经去过哪里;还有一度令她焦虑的体会,体会到这里曾经是属于卡罗尔的世界,就像拉帕洛、巴黎和其他特芮丝不知道的地方一样。成了限制卡罗尔一切行动的框架。 那天晚上,卡罗尔坐在她的床边,在熄灯之前抽着烟。特芮丝躺在自己的床上,带着睡意望着她,想要解读出卡罗尔焦躁不安又困惑的眼神中的意义。卡罗尔的眼睛会盯着房间里的某样东西好一会儿,然后又移开。她想的是她,还是哈吉?或者是琳蒂?卡罗尔要求明天早上七点叫她起床,这样才能在琳蒂上学前打电话给她。特芮丝记得她们在迪范恩斯时,卡罗尔和琳蒂的电话对话。琳蒂和另一个小女孩有争执,卡罗尔花了十五分钟处理整件事,试着说服琳蒂主动道歉。特芮丝仍能感觉到醉酒的影响,香槟的刺激让她痛苦地接近卡罗尔。她想,假如她要求的话,卡罗尔今晚会让她和她睡同一张床。她想要的不只这样,她想亲吻她,想感觉到彼此身体依偎在一起。特芮丝想到两个她在帕勒摩酒吧看到的女孩。她知道她们就是这样,而且还不只这样。假如她只是想要把卡罗尔拥入怀中,卡罗尔会突然厌恶地推开她吗?如果这样的话,现在卡罗尔对她的无论哪种好感会消逝无踪吗?卡罗尔冷淡呵斥拒绝的景象令她丧失了勇气,但她的勇气又卑微地回到那个问题:她能不能直截了当地要求和她睡同一张床? “卡罗尔,你介意……” “明天我们会去牲畜饲养场。”卡罗尔同时开口说话,特芮丝突然大笑起来。“这有什么好笑的?”卡罗尔熄掉烟时问道,但她也在笑。 “就是这样。真的很好笑。”特芮丝还在笑,她要用笑来抹除今夜的渴望和企图。 “香槟害你一直发笑。”卡罗尔关上灯时这样说。 隔天傍晚,她们离开了芝加哥,往洛克福德的方向驶去。卡罗尔说她在那里也许会收到艾比寄来的信,但也很可能不会,因为艾比是个很糟糕的联络人。特芮丝到一家修鞋店把一只便鞋缝补好。她回来时,卡罗尔正在车里读信。 “我们要走哪条路?”卡罗尔的脸看起来高兴了一点。 “二十号往西。” 卡罗尔调整着收音机频道,直到找到她要的音乐。“我们到明尼阿波利斯途中,有什么好的地方可以待一晚?” “杜布克,”特芮丝看着地图说,“或者滑铁卢。滑铁卢看起来很大,距离这里大约两百英里。” “我们应该赶得到。” 她们从二十号公路往自由港和盖勒纳的方向走,在地图上,盖勒纳给标上了星号,是格兰特总统[3]的家。 “艾比说什么?” “没说太多。只是一封很友善的信。” 卡罗尔在车上的话不多,她们稍后停下来喝咖啡时也没说什么。卡罗尔走到点唱机前站着,慢慢投入铜板。 “你希望艾比也可以一起来,是吗?”特芮丝说。 “不是这样。”卡罗尔说。 “你收到她的信之后就变了。” 卡罗尔看着桌子对面的她。“亲爱的,只是一封愚蠢的信。如果你想的话,你看看也没关系。”卡罗尔伸手去拿手提包,但并没有把信拿出来。 那天晚上,特芮丝在车里睡着了,醒来时城市的灯光已经映照在脸上。卡罗尔疲惫地将两只手靠在方向盘上面,停下来等红灯。 “这就是我们要过夜的地方。”卡罗尔说。 特芮丝走过饭店大厅时仍带着睡意。她搭电梯上楼,非常敏锐地感觉到卡罗尔在她身边,仿佛她正在做梦,而在梦中,卡罗尔就是主角,而且是唯一存在的人。进了房间,她把行李箱从地板拿到椅子上打开就不管了。然后她站在写字桌旁看着卡罗尔。过去的几个小时或几天里,她的情绪仿佛已经中止,她看着卡罗尔打开行李箱,如往常一般先拿出放着盥洗用具的小皮包,然后把小皮包放在床上。此时特芮丝的情绪才如潮水般涌来。她看着卡罗尔的手,看着从环绕在卡罗尔颈项的围巾下露出的一绺头发,看着她便鞋上脚趾处几天前刮到的擦痕。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卡罗尔问,“贪睡虫,快上床。” “卡罗尔,我爱你。” 卡罗尔挺直了身子。特芮丝用热切的、带着睡意的双眼盯着她看。然后卡罗尔把睡衣从行李箱里拿出来,再把行李箱合上。她走向特芮丝,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绷紧肩膀,仿佛要向特芮丝要求一个承诺,也像在探询着她,看看她说的话是否属实。然后她亲吻了特芮丝的双唇,仿佛两人之前已经吻过好几千次。 “你不知道我爱你吗?”卡罗尔说。 卡罗尔把睡衣带到浴室去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着洗手台。 “我要出去,”卡罗尔说,“马上回来。” 卡罗尔出去时,特芮丝站在桌子旁等着,时间似乎永无休止地流逝,但也好像停滞不前,直到门打开了,卡罗尔走进来。她拿了个纸袋放在桌上,特芮丝知道她只是去买瓶牛奶,就像卡罗尔和她自己在夜里常做的一样。 “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特芮丝问。 “你看到床了吗?” 房里只有一张双人床。她们穿着睡衣坐下,喝着牛奶,还一起分享卡罗尔早先因为疲倦而没有吃完的柳橙。特芮丝把牛奶瓶放在地板上,看着已经睡着的卡罗尔。卡罗尔俯卧着,一只手抬高过肩,她睡着的时候总是这样。特芮丝熄了灯,接着卡罗尔的手臂滑到她的脖子下面,她们的身体紧密地贴住彼此,仿佛预先安排好的一样契合。幸福就像是绿色的藤蔓爬满她的全身,伸展纤细的卷须,从她的血肉中生出花朵。她看到一株灰白色的花朵在闪烁,好像是从黑暗中或透过水面看到的一样。她想起人们谈论天堂的原因。 “睡觉吧,”卡罗尔说。 特芮丝希望她不要睡着。但她感觉到卡罗尔的手在她肩上移动时,她知道卡罗尔已经要睡着了。已经是凌晨了。卡罗尔的手在她的头发里握紧,卡罗尔吻了她的唇,愉悦之情再度跃上特芮丝心头,仿佛此刻延续了昨天晚上卡罗尔的手滑到她脖子下方的那种感觉。特芮丝想再说一次我爱你,卡罗尔的唇落在她的颈项、肩上,令人颤栗又害怕的愉悦消除了语言,急速贯穿了全身。她的双臂紧紧环绕着卡罗尔,她只感觉到卡罗尔,再也感觉不到其他事物了。她感觉到卡罗尔的手沿着她的肋骨滑动,卡罗尔的秀发拂过她赤裸的胸部,然后她的身体似乎也消失在越来越大的圆圈中。这些圆圈跳得越来越远,超出思绪可以跟随的范围。上千个回忆、时刻、字眼,第一个心爱的人,卡罗尔第二次在店里和她碰面,上千个关于卡罗尔脸孔、声音的回忆,愤怒和充满笑声的时刻在她脑中,就像彗星的尾巴一样一闪而过。而现在那是一段灰蓝色的距离和空间,一个逐渐扩展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她可以突然像一支长箭般往前奔去。那支箭轻而易举地横跨了宽广的、不可思议的深渊,在空间中不断拉出弧形,而且没有停止的迹象。接着她意识到自己仍然紧紧贴着卡罗尔,身体颤抖得很厉害,而那支箭就是她自己。她看到卡罗尔淡色的头发遮盖住眼睛,现在卡罗尔的头发贴着她的头。她不必去问这是对是错,也没有人可以告诉她,因为这样子再正确、再完美不过了。她把卡罗尔抱得更紧,感觉到卡罗尔的嘴贴在她自己微笑的双唇上。特芮丝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看着她,看着只离她几厘米远的卡罗尔的脸,她从没见过她的眼睛那么平静,仿佛它们留在了她刚从中漂走的某个空间里。不过感觉很奇怪,因为这还是卡罗尔的脸,上面有雀斑,她熟悉的弯曲金色眉毛,那张嘴现在就像她的眼睛一样平静,就像特芮丝看过很多次的一样。 “我的天使,”卡罗尔说,“坠落天际。” 特芮丝抬头看着房间的角落,现在房间明亮多了。她看着前端突出、抽屉拉出来的五斗柜,看着无框的、边沿呈斜角的镜子,看着绿色图案的窗帘直直地垂挂在窗户上,两栋建筑物的灰色顶端刚好出现在窗台之上。她会永远记得这间房间的一景一物。 “这里是哪个镇?”她问。 卡罗尔笑了。“这里?这里是滑铁卢,”她伸手拿了根烟,“还不算太糟。” 特芮丝微笑着,用手肘撑起身体。卡罗尔把香烟放入唇间。“每个州都有好几个滑铁卢。”特芮丝说。 [1] 杰弗逊总统时代的美国探险家。 [2] 美国神射手。 [3] 尤里西斯·辛普森·格兰特(Ulysses Simpson Grant,1822—1885),1869年到1877年担任美国第十八任总统。 第十六章 卡罗尔穿衣打扮的时候,特芮丝走出去买报纸。她进了电梯,在正中间转过身来,感到有点奇怪,仿佛一切都已经变了,相对的距离也变了,平衡感也不太一样。她走过大厅,到了角落的书报摊。 “《邮报》和《论坛报》。”她告诉卖报纸的人,并拿起报纸。奇怪,甚至连说话这件事也变得像她买的报纸的名字一样奇怪。 “八分钱。”卖报纸的人说。特芮丝低头看着他找给她的零钱,觉得八分钱和两毛五分钱之间还是存在着一样的差异。 她信步穿过大厅,透过玻璃窗看进理发店里面,有几个男人在那里刮胡子,还有一个黑人男孩正在替别人擦鞋。有个高大的男人抽着雪茄,戴了顶宽檐帽,穿着西部靴子走过她身边。她也会永远记得这个大厅、这些人、旅馆前台下方样式老旧的木头雕花,还有那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那男人从报纸上方看着她,然后突然坐进他的椅子里,继续在黑色及乳白色的大理石柱旁边读报纸。 特芮丝打开房门时,卡罗尔的影像就像一根长矛,猛然贯穿了她的全身。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手还放在门把手上。卡罗尔站在浴室里看着她,握着梳子的手还悬在头顶上,从头到脚打量着她。“不要在公开场合这样做。” 特芮丝把报纸丢到床上,然后走向卡罗尔。卡罗尔突然紧紧抱住了她,她们站着,互相拥抱着彼此,好像永远不会分开。特芮丝在发抖,眼眶盈满泪水。搜索枯肠还是找不出适当的字眼来表达当下的感觉。她被锁在卡罗尔的怀里,比接吻更靠近她。 “你为什么等了这么久?”特芮丝问。 “因为……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第二次机会,我以为我不希望我们这样。但我错了。” 特芮丝想到艾比,这个想法就像一阵轻微的苦涩,掉落在她们两人中间。卡罗尔放开了她。 “还有其他事情。你在我身边,就让我想到,其实我要认识你,要体会到我们之间的情愫,真的不难。对不起。那对你不公平。” 特芮丝咬紧牙关。她看着卡罗尔慢慢走过房间,看着空间逐渐扩大,又想起之前在百货公司第一次遇见卡罗尔的时候,看见卡罗尔走开的那个模样。这个景象,特芮丝已经回想过千万遍了。卡罗尔也曾爱过艾比,但现在卡罗尔却因为这样而不断责怪自己;会不会有一天,特芮丝猜想,卡罗尔也会因为爱上她而自责。特芮丝现在了解了,为什么十二月和一月的那几个礼拜之内,是一种由愤怒、犹豫,责备和宽容互相交替的场景。她现在也了解了,不管卡罗尔嘴上怎么说,从现在起,再也没有界线阻隔,也没有犹豫不决了。无论卡罗尔和艾比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从今天早上开始,再也没有艾比了。 “是吗?”卡罗尔问。 “打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让我非常快乐。”特芮丝说。 “我倒觉得你自己无法确定。” “我今天早上确定了。” 卡罗尔没有回话,只有门锁刺耳的声音回答了特芮丝。卡罗尔锁好门,现在只有她们两人了。特芮丝走过去,直接投入她的怀里。 “我爱你。”特芮丝说道,觉得自己只想听见这几个字:“我爱你,我爱你。” 不过今天卡罗尔似乎刻意忽略她,她斜叼着香烟的姿态显得更加高傲了,她从人行道一边倒车一边咒骂着,并不像在开玩笑。“该死!以后如果看见路边有空位,我一定不会把零钱投进这些该死的计时收费器了。”卡罗尔说。可是等到特芮丝真的瞥见卡罗尔偷瞄着自己的时候,卡罗尔的眼睛里有笑意。卡罗尔一直在逗着她玩,两人站在香烟贩卖机前面的时候,卡罗尔故意靠在她的肩膀上;在餐桌底下,卡罗尔又用脚去碰她的脚。特芮丝整个人都放松了,但又觉得很紧张,想起她在电影院里看到好多人手牵着手,她和卡罗尔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呢?就连她们在店里买盒糖果,而特芮丝只不过是抓着卡罗尔的手臂,卡罗尔就告诉她说:“别这样。” 在明尼阿波利斯的糖果店里,特芮丝寄了一盒糖果给罗比谢克太太,也寄了另一盒给凯利一家人。她还寄了个特别大盒的糖果,一个木制附隔板的双层盒子,给理查德的妈妈。她知道糖果吃完后,她就会用这个盒子来放针线工具。 “你以前有和艾比那样过吗?”那天晚上,特芮丝在车上陡然发问。 卡罗尔忽然露出了然于心的眼神,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问题嘛,”她说,“当然有。”当然有。她早就知道了。“那现在……” “特芮丝……” 她僵硬地问:“那……和跟我一样吗?” 卡罗尔笑了。“不一样,亲爱的。” “你难道不觉得,我们这样,比和男人睡觉更开心吗?” 她露出顽皮的微笑。“不一定,要看情况。除了理查德外你还跟谁睡过?” “没有。” “嗯,你没想过要试试别人吗?” 特芮丝一时语塞,但又想要故作轻松,于是用手指敲击着放在大腿上的书。 “亲爱的,我是说将来有一天。你可是来日方长呀。” 特芮丝什么也没说。她也无法想像有天她会离开卡罗尔。这个可怕的问题从一开始就出现在她脑海里,而且挥之不去,迫切需要一个解答。卡罗尔会想离开她吗? “我是说,你跟谁睡觉,其实是被习惯所限定了,”卡罗尔继续说,“你还年轻,没法做出重大决定,也还没机会培养习惯。” “你就只是习惯吗?”她笑着问,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有愤恨,“你的意思是说,跟谁在一起只有这样,没有其他的?” “特芮丝,你怎么这么容易就多愁善感起来。” “我没有多愁善感。”她抗议道,但脚下又出现了那层薄冰,那种不确定的感觉。还是说,不管她已经拥有了多少,她总是希望拥有更多一点?她脱口而出:“艾比也爱你,不是吗?” 卡罗尔动了一下,然后把脚放下。“艾比可以说爱我爱了一辈子——像你一样。” 特芮丝瞪着她。 “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好多个月前的事了。”她的声音很轻,特芮丝几乎听不见。 “只有几个月?” “对。” “现在就告诉我。” “现在时间或地点都不合适嘛。” “永远都不会有合适的时间的,”特芮丝说,“这不是你说的吗,你不是说永远都不会有对的时间吗?” “我这样说过?我怎么会这样说?” 但她们两人有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因为一阵强风带着暴雨猛然落下,就像百万颗子弹打在引擎盖和挡风玻璃上。有好一阵,她们什么声音都听不到。雷声不见了,仿佛在高天之上的雷神已经谦卑地放弃与雨神之间的对抗了。她们开到路边的一个斜坡上,找了个不太足以躲雨的地方等着。 “我可以告诉你中间的部分,”卡罗尔说,“因为,中间比较有趣——而且有点讽刺。去年冬天我们一起开了家具店,可是我又不能不告诉你一开头的故事——很久以前,我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们两家在新泽西州住得很近,所以每次放假的时候就会一起玩。我猜艾比从六岁或八岁开始就一直有点喜欢我。她十四岁那年离家住校,还写了好几封信给我。早在那个时候我就听说过有女孩子喜欢女孩子的事,但是书上总是告诉你,那段年龄过去后,这种感觉就会消失了。”她讲话时偶尔还停顿了一下,仿佛遗漏了几个句子。 “你和她上同一所学校吗?”特芮丝问。 “从来没有。我父亲把我送到其他的学校,在另一个城市。艾比十六岁那年去了欧洲,她回来的时候我不在家,后来我结婚前后曾在某个派对上见过她一次。艾比那时候看起来很不一样了,再也不像男孩子了。结婚后我和哈吉住在别的地方,有好几年都没有看到她,直到琳蒂出生很久之后才又见面。她偶尔会去我和哈吉以前常去骑马的马场,还有几次我们三个人一起骑马。后来,艾比和我开始在周六下午打网球,那时哈吉通常在打高尔夫。我和艾比在一起总是很开心。而我从来没有回想过艾比以前对我的迷恋——毕竟那个时候我们两人都长大了,也经历了很多事情。我之所以想要开店,原因是我不想天天看到哈吉。我以为我和哈吉既然已经彼此厌倦,那我开个店,或许会对情况有点帮助。所以我才问艾比,想不想和我合伙开店,接着我们就开了家具店。过了几个礼拜,我开始感到惊讶,我觉得我被她吸引了。”卡罗尔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不理解这种感觉,也有点害怕,我还记得以前艾比的模样,而且我知道她可能也有同样的感觉,或者说我们两人会有一样的感觉。我一直设法不要让艾比发现我的想法,而且我还以为我成功了。等到最后——这就是最有趣的部分——去年冬天,有个晚上在艾比家里,路上积了雪,艾比的母亲坚持叫我留下来过夜,和艾比一起待在她的房间里。当时天色很晚了,而我以前住的房间里面没有铺床单,艾比说她来处理床单的事情。我们两个当时还不想同住一间房间呢,可是艾比她妈妈坚持。”卡罗尔略微笑了一下,朝她看过来,但特芮丝感觉卡罗尔的眼光甚至没有看见自己。“所以我才跟艾比住在同一间房间。假如不是那天晚上的话,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这一点我很确定。都要怪艾比的母亲。这样说起来很讽刺,因为她妈妈对于我们的事情一无所知,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我想我的感觉跟你很像,和你一样快乐。”卡罗尔不经意冒出最后一段话,但她的声音还是很平稳,几乎不带情绪。 特芮丝盯着她,心里不知道究竟是嫉妒、震惊还是愤怒,让现在的情况变得一团混乱。“然后呢?”她问。 “之后,我知道我爱上了艾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把这种感觉叫做爱,反正它看起来就是爱。可是这样只持续了两个月,就像一场病一样。”卡罗尔说话的语调变了,“亲爱的,这跟你没有关系,而且现在也结束了。我也能体谅你想知道,只是我先前找不到任何理由告诉你,这件事情其实微不足道嘛。” “可是,如果你对她有一样的感觉……” “才两个月的时间?”卡罗尔说,“你有丈夫和小孩的话,情况就会不一样了。” 卡罗尔是说,现在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情况不同,因为现在卡罗尔已经没有责任在身了。“就是这样吗?你可以就这样开始,然后结束?” “如果你没有选择的话,就是这样。”卡罗尔回答。 雨势减弱了,她这时能看清楚了,眼前的是雨水,而不是一片坚实绵密的银白色幕布。“我不相信。” “你可不可以好好说话?” “为什么你要这样挖苦人?” “挖苦?我有吗?” 特芮丝迟疑着无法回答。爱上一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爱情又是什么?为什么爱情会停止,或者继续发展?这些是真实的问题,而谁又能回答它们。 “别说了,”卡罗尔说,“我们去找瓶不错的白兰地好吗?这个州不知道有没有好酒。” 她们开车到了前面的小镇,在当地最大的饭店里找到一家酒吧,里面没什么客人,但是白兰地还不错,所以她们又点了两杯。 “这是法国白兰地,”卡罗尔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去法国。” 特芮丝在她的手指间转着小玻璃杯,吧台另一头有时钟滴答作响,远方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卡罗尔清了清喉咙。这些声音本来没什么特别,但这个时刻却与众不同。自从滑铁卢的那个早晨之后,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再平淡无奇了。特芮丝看着白兰地杯子里闪烁的褐色光芒,突然再也不怀疑自己总有一天会和卡罗尔一起去法国。然后,在玻璃杯发亮的褐色阳光之中,浮现了哈吉的脸孔,他的嘴、鼻,还有他的眼睛。 “哈吉也知道艾比的事,对吗?”特芮丝说。 “对。几个月前他问过我艾比的事,我把整件事都告诉他了。” “你真的……”她想到了理查德,想象理查德如果知道的话,会有什么反应。“这就是你离婚的原因?” “不是,艾比这件事和离婚无关。这是另一件讽刺的事情,我是在婚姻已经要结束时才告诉哈吉的。这样的诚实态度其实于事无补,我和哈吉之间已经不能挽回了,那个时候我们已经谈到要离婚了。请你不要再拿我犯过的错误来提醒我!”卡罗尔皱起眉头。 “你的意思是……他一定很嫉妒。” “对。不管我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告诉他,我猜对他来说,这就代表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我关心艾比更甚于他。也代表着曾经有过某个时刻,即使我已经有了琳蒂,我也会不顾一切和艾比一起离开。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我也搞不清楚。” “也把琳蒂一起带走?” “我不知道。我确实知道的是,因为有了琳蒂的存在,所以我那时无法离开哈吉。” “你后悔吗?” 卡罗尔缓缓摇头。“不,我和艾比的关系不会长久,也不会持续下去,或许我当时就已经知道会这样了。我的婚姻濒临失败,所以我太害怕,也太脆弱,无法……”她停了下来。 “你现在会害怕吗?”卡罗尔沉默不语。 “卡罗尔……” “我不害怕。”她抬起头,倔强地说,抽了一口烟。 特芮丝在微弱的光线中看着她的脸。她想问卡罗尔,现在她对琳蒂又有什么想法?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她知道卡罗尔正处于不耐烦的边缘,所以一定会给她一个粗率的答案,或者根本不回答。特芮丝想,以后再找其他时间问吧,现在贸然开口的话,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毁了一切,甚至是她身边卡罗尔实实在在的躯体,而世上好像只有卡罗尔穿着黑色毛衣的身躯弧度,才是唯一实在的事物。特芮丝用拇指滑过卡罗尔的身体,从手臂下方一直到腰际。 “我记得哈吉最生气的是有次我和艾比一起去康涅狄格州,替我们的家具店补货。只不过出门两天而已,但是他告诉我说:‘你在背着我,你就是想要离开我。’”卡罗尔的语气苦涩,但她的声音里,自责多于模仿哈吉。 “他后来还有谈到这件事吗?” “没有。还有什么好谈的?有什么好骄傲的吗?” “有什么好羞耻的吗?” “有,你很清楚,不是吗?”卡罗尔以平稳、清晰的声音这样问道,“在世人的眼中,这是大逆不道的事。” 卡罗尔说话的态度令特芮丝也严肃起来。“你才不相信世人的观点呢。” “像哈吉他们家那样的人就会相信。” “他们不是全世界。” “足够代表全世界了。而你,必须生活在世界之中,我不是说你现在就必须决定要爱谁。”她看着特芮丝,最后特芮丝终于看到一丝笑容缓慢地从她眼中浮现,笑容带着卡罗尔一起出现。“我是说,在其他人居住的那个世界里面,纵使不是你的世界,其中还是带有责任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纽约那个世界里面,我绝对不是你该认识的人,因为我会阻碍你的成长。” “那你为什么要继续这样做?” “我也不想这样啊。但是麻烦就在于,我喜欢迁就你。” “你绝对是我应该认识的人。”特芮丝说。 “我是吗?” 到了街上,特芮丝又说:“我猜要是哈吉知道我们一起出门旅行,他也会不高兴,是吗?” “他不会知道的。” “你还想不想去华盛顿?” “当然想,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你二月都有空吗?” 特芮丝点头。“除非盐湖城那边有工作的机会。我已经告诉菲尔,叫他把信寄到这里来。不过这个机会很渺茫。”她想,菲尔可能连信都不会写。但假如在纽约有工作的机会,她就应该回去。“如果没有我,你自己会去华盛顿吗?” 卡罗尔看着她。“说真的,我不会。”她带着一丝笑意说。 她们那天晚上回到旅馆时,房间内非常闷热,她们把窗户打开了一会儿。卡罗尔靠着窗台咒骂天气闷热,想要逗特芮丝开心。她说特芮丝是两栖类动物,可以忍受这样的热浪。然后卡罗尔突然问道:“昨天理查德说什么?” 特芮丝甚至不知道,原来卡罗尔已经知道了上一封信的事。那封信,就是他更早在芝加哥寄来的那封信里面承诺过的,会寄到明尼阿波利斯和西雅图的信。“没什么,”特芮丝说,“只写了一页,他还是希望我写信给他。但我不想写了。”虽然她早就把信给丢掉了,但她还记得内容: 我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我不禁想到,你这个人是多么难以想像的矛盾。你很敏感,又很不敏感;充满想像力,但又欠缺想像力……如果你那位奇怪的朋友让你陷入困境,请让我知道,我会去找你。小芮,你这样是不可能继续下去的。我知道一点这方面的事。我碰见过丹尼,他也想知道我有没有你的消息,你正在做什么等等。假如我真的告诉他,那你会怎么样?为了你,我一句话也没说,因为我知道有一天你会为此而羞愧。我还是爱着你,我承认。我会走向你,让你看看美国真正的面貌,如果你还关心我,愿意写信给我的话…… 信里的话对卡罗尔简直是一种侮辱,特芮丝已经把信撕了。现在她坐在床上,双臂环抱着膝盖,抓着睡袍袖子里的手腕。卡罗尔把通风系统开得太大,房间变得太冷了,明尼苏达的寒风占领了房间,控制了卡罗尔的香烟,将烟化为无形。特芮丝看着卡罗尔平静地在洗手台边刷牙。 “你是说,你不想写信给他?那是你的决定?”卡罗尔问。 “对。” 特芮丝看着卡罗尔敲掉牙刷上的水滴,从洗手台走回来,用毛巾擦干脸。理查德的任何事,对她而言,都比不上卡罗尔用毛巾擦干脸的方式来得重要。 “别再说了。”卡罗尔说。 她知道卡罗尔不会再说什么,她也知道卡罗尔想要把她推回到理查德身边,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现在看来,卡罗尔的一切作为,似乎都是为了这一刻,此时卡罗尔转过来走向她,她的心向前跃了一大步。 她们继续向西行,穿过睡眼镇、崔西和派普史东,有的时候一时兴起,便挑一条曲折的小路前进。西边的世界就像条魔毯般在她们眼前展开,远远地就可以看见农舍、谷仓和储藏窖,整齐地紧密相连,点缀其中,而且在这些东西映入眼帘之后,还要继续再开半小时,才会抵达它们的脚下。她们还一度停在一个农舍前面,询问当地人在哪里可以买到足够的汽油,好让她们开往下一站。她们停下的农家闻起来有种新鲜的冷起司味道,她们的脚踏在地板的褐色木条上,听起来空洞而孤寂。特芮丝突然涌起一股浓烈的爱国心:这就是美国。墙上有一幅公鸡的彩色图案,缝在黑色的底布上,美得足以挂在博物馆中收藏。农人警告她们,直接往西的路上结了冰,所以她们朝南改走了另一条路。 那天晚上,她们在一个叫做西屋瀑布的小镇铁轨边,看见有个小型马戏团在演出,特芮丝和卡罗尔坐在第一排的木板箱子上欣赏,箱子是用来装橘子的,演出的水准称不上专业。表演结束后,有位特技演员邀请她们参观演员的帐篷,还坚持要送给卡罗尔十余张马戏团海报,因为她很喜欢她们。卡罗尔把其中一些海报寄给艾比,也寄了一些给女儿琳蒂,还把一只绿色的变色龙玩偶放在硬纸板箱里,也寄给了琳蒂。这个夜晚,特芮丝永生难忘;而且这个夜晚和其他的夜晚不同,这夜还没有结束的时候,特芮丝就已经知道今夜会令她永生难忘。她们共享了一袋爆米花,一同欣赏了马戏团,卡罗尔在演员帐篷里面的某个小隔间里回吻了特芮丝。这一夜,卡罗尔散发出某种特殊的魔力(虽然卡罗尔好像认为两人共度的美好时光并没有特殊之处),魔力在她们周遭的世界发挥了作用,似乎让一切事情都按照她们的期待顺利进行,没有失望,没有阻碍。 特芮丝低着头和卡罗尔一起离开了马戏团,陷入沉思之中。“我在想,我还能不能发挥我的创意。”她说。 “怎么会说到这件事?” “我的意思是,我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我现在好快乐。” 卡罗尔握着她的手臂捏了一下,大拇指压得很用力,痛得特芮丝叫了起来。卡罗尔抬起头,看着街头的标示后说:“第五大道和内布拉斯加,我想我们就这样走。” “我们回纽约以后会怎样?不可能和以前一样的,是不是?” “对,”卡罗尔说,“直到你厌倦了我。” 特芮丝笑了。她听到卡罗尔围巾的尾端在风中发出的劈啪声。 “我们也许不能住在一起,可是一定会和现在一样。” 特芮丝知道,她们两人绝不可能和琳蒂住在一起,这只是痴心妄想。但是卡罗尔愿意在口头上承诺一切不变,这样就够了。 在内布拉斯加州和怀俄明州的边界,她们在一家大餐厅吃晚餐。那家餐厅盖得很像森林里的小屋,而且里面几乎没有别的客人。两人选了靠火炉的位置坐下,摊开地图研究,决定直接前往盐湖城。卡罗尔说那里很好玩,而且她也开车开得烦了,所以可以在盐湖城待上几天。 “路斯克,”特芮丝看着地图说,“这个地名听起来多性感!” 卡罗尔笑了起来,头往后仰。“那在哪里?” “在路上。” 卡罗尔拿起酒杯说:“内布拉斯加州的教皇新堡。我们为谁干杯?” “为我们。” 特芮丝想,此刻就像那天早晨在滑铁卢的感觉,那段时光太纯粹、太完美了,尽管真实存在过,但是想起来又好像不太真实;这段时光,不只是戏剧里的道具而已,不只是她们放在壁炉架上的白兰地酒杯,上面还有一排鹿角,还有卡罗尔的打火机和火。有时她真觉得自己像个演员,只不过偶尔惊讶地想起自己的身份,仿佛这阵子以来她一直在扮演其他人的角色,一个太幸运、太让人难以置信的角色。她抬头往上看,看见固定在屋顶椽子上面的冷杉枝条,看着一对男女在靠墙的桌子那边,用听不见的声音谈话,看着独坐在另一张桌子旁的男人,慢慢地抽着烟。她想到滑铁卢饭店里拿着报纸坐着的男人,他不是也有着同样无神的眼睛,嘴角两侧也同样有长长的皱痕吗? 当晚,她们住在九十英里外的路斯克。 第十七章 “H·F·爱尔德太太?”柜台人员在卡罗尔签了登记簿之后看着她,“是卡罗尔·爱尔德太太吗?” “是的。” “有您的讯息。”他转身从架上的小格子中拿了个东西。“是电报。” “谢谢。”卡罗尔还没打开电报,眉毛就先微微扬起,瞅了特芮丝一眼。她读着电报,眉头也皱了起来,然后转向柜台人员。“贝尔维德饭店在哪里?” 柜台人员指了方向。 “我要去那里拿另一封电报,”卡罗尔对特芮丝说,“我不在的时候,你想不想自己在这等等?” “谁拍来的电报?” “艾比。” “好,我等你。是坏消息吗?” 她的眉头仍然深锁着。“要看到才知道。艾比只说贝尔维德饭店有我的电报。” “我先把行李拿上去吗?” “嗯,在这里等我就好。车停好了。” “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去?” “你想去的话当然可以。我们走路去吧,只有几个街区。” 天气寒冷刺骨,卡罗尔走得很快。特芮丝看着四周地形平坦、看似秩序井然的小镇,想起卡罗尔曾经说过,盐湖城是全美国最干净的地方。贝尔维德饭店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卡罗尔突然对她说,“说不定艾比突发奇想,决定坐飞机过来跟我们一起走。” 卡罗尔走近贝尔维德饭店的柜台,特芮丝则抽空买了份报纸。特芮丝走到卡罗尔身边的时候,她才刚读完电报,把电报放下,脸上带着惊讶的表情。她慢慢地朝特芮丝走过来,特芮丝心头闪过“艾比死了”这个念头,说不定这第二封电报是艾比的父母打来的。 “怎么了?”特芮丝问。 “没什么,现在还不知道。”卡罗尔四下张望,用电报在叫人的鸣铃器上拍打着。“我先去打个电话,可能要花几分钟。”她看着手表说。 现在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分,饭店柜台人员告诉卡罗尔说,二十分钟内打电话就可以接通到新泽西。卡罗尔在等待的时候,又想喝杯酒,于是两人走进饭店里的酒吧。 “怎么了?艾比生病了?” 卡罗尔微笑。“没有,待会儿再告诉你。” “是琳蒂吗?” “不!”卡罗尔把白兰地一饮而尽。 特芮丝在大厅来回走着,而卡罗尔则在电话亭里。她看到卡罗尔慢慢点了好几次头,看到她手忙脚乱地点烟,但等到特芮丝到她旁边准备为她点烟时,她已经点好了,挥手示意她走开。卡罗尔说了三四分钟,然后走出来付了账。 “卡罗尔,怎么了?” 卡罗尔站着,朝饭店门口望出去好一会儿。“我们现在去坦波广场饭店。”她说。 在那里她们又拿了一封电报。卡罗尔打开电报,走向大门离开时,把电报给撕掉了。 “我们今晚不住这里了,”卡罗尔说,“回车上。” 她们走回卡罗尔收到第一封电报的饭店。特芮丝一句话也没说,但是感觉到一定有事情发生了,也就是说,卡罗尔必须立刻赶回东部。卡罗尔告诉柜台服务员说,她要取消预订的房间。 “我想留个转寄地址,如果有其他讯息,请帮我转达,”她说,“丹佛市的布朗宫大饭店。” “没问题。” “非常感谢。下个礼拜我都会在那里。” 回到车上,卡罗尔说:“往西走,距离这里最近的市镇是哪个?” “往西?”特芮丝看着地图,“温多佛,从这里过去,一百二十七英里。” “老天!”卡罗尔突然叫起来,把车完全停下,将地图拿过去看。 “那丹佛呢?”特芮丝问。 “我不想去丹佛。”卡罗尔把地图折好,重新发动车子,“嗯,反正我们迟早会去。亲爱的,替我点根烟好吗?注意接下来我们可以在哪个地方找点东西吃。” 现在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她们还没吃午餐。昨晚两人就已经讨论过这段路程,从盐湖城向西直行,跨越大盐湖沙漠。特芮丝注意到油量还够,而且这里看似乡下,其实也不是完全荒凉。但是卡罗尔已经累了,那天早上从六点开始就在开车,开得很快,有时还会把油门踩到底,好一阵子才放开脚。特芮丝有点担心,看着卡罗尔,感觉她们似乎正在逃跑。 “我们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吗?”卡罗尔问。 “没有。”特芮丝在两人之间的座位上看到电报的一角,从卡罗尔的手提包里露出来,她只能看见上面写着“明白了。贾克波。”她记得贾克波是车子后面那只小猴子的名字。 她们在一家加油站兼餐厅的前面停下。这家餐厅孤寂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就像平缓的地平线上面突出来的一块东西。说不定好几天以来,只有她们两个客人。卡罗尔看着她穿过白色的油布桌,往后靠在硬背椅上面,还没开口,就有位围着围裙的老人从后面的厨房走出来,跟她们说现在只剩下火腿和蛋,所以她们点了火腿、蛋和咖啡。卡罗尔点了烟,弯下腰来,往下看着桌子。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她说,“哈吉雇了个侦探,从芝加哥开始就沿路跟踪我们。” “侦探?找侦探做什么?” “你还猜不到吗?”卡罗尔几乎是用耳语的音量说。 特芮丝咬紧舌头。对,她应该能猜到的,哈吉已经发现了她们两人一同出游。“艾比告诉你的?” “艾比发现的。”卡罗尔的手指滑下香烟,被烟头烫到了。她把香烟从嘴边拿开,嘴唇开始流血。 特芮丝朝周围看了一下,餐厅空无一人。“跟踪我们?”她问,“和我们在一起?” “他现在可能在盐湖城,查看所有的饭店。亲爱的,侦探这行是非常非常肮脏的行业。我非常非常抱歉,很抱歉。”卡罗尔焦躁地坐在椅子上。“也许我应该送你上火车,把你送回家。” “好……如果你觉得这样比较好的话。” “你没有必要蹚这趟浑水。如果他们想要的话,就让他们跟踪我到阿拉斯加好了。我还不知道他们现在掌握到什么资料,我觉得应当不会太多。” 特芮丝僵硬地坐在椅子的边沿。“他在做什么呢?针对我们做记录吗?” 老人走回来,端给她们两杯水。 卡罗尔点点头。“也说不定会有窃听录音机这种玩意。”老人走开之后她这样说。“我还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做得那么过分,我也不确定哈吉会不会做出这种事。”她的嘴角在颤抖,往下盯着磨损的塑胶桌布。“我怀疑他们有没有时间在芝加哥用录音机窃听我们,只有在芝加哥我们停留了十个小时以上。我还真希望他们有时间。真是讽刺啊,记不记得芝加哥?” “当然啦。”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平静,但这只不过是假装罢了,就像你所珍爱的人在你眼前死去,而你还要假装能够自我控制一样。两人必须在这里分道扬镳了。“那滑铁卢呢?”她突然想到她在大厅里看到的那个男人。 “我们到那里就很晚了。不会轻易被抓到什么把柄。” “卡罗尔,我看到了个人——我不确定,但我想我看到过他两次。” “在哪里?” “第一次是在滑铁卢的大厅。那天早上。还有一次,我想是在我们去的那家有火炉的餐厅,两次都看到同一个男人。”那也只不过是昨晚发生的事情而已。 卡罗尔要特芮丝尽量详细地说明这两次的时间,尽量完整地描述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其实他很难描述,但现在特芮丝绞尽脑汁也要挤出一丝细节,连他鞋子的颜色也不放过。这样很奇怪,也很可怕,她得挖掘出一切的细节,这些细节说不定是出自她想象里的猜测,然后拿到真实的情境里面来套用。她感觉到自己甚至可能对卡罗尔说谎了,因为她看到卡罗尔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急切。 “你怎么想?”特芮丝问。 卡罗尔叹了口气。“该怎么想呢?如果有第三次的话,好好注意他就是了。” 特芮丝低头看着盘子,这顿饭根本吃不下了。“这些都和琳蒂有关,是吗?” “对。”卡罗尔连一口都没吃就放下叉子,伸手拿了一根烟。“哈吉想要完全拥有她的监护权。说不定他认为派个侦探就可以达到他的目的。” “只因为我们两个人一起出游?” “对。” “我应该离开你。” “去他的。”卡罗尔安静地说,一面看着房间里的一个角落。 特芮丝等着。但又有什么好等的?“我可以从这里搭公车,然后转火车回去。” “你想走吗?”卡罗尔问。 “当然不想,我只是认为这样最好。” “你会害怕吗?” “害怕?才不会。”她感觉到卡罗尔的眼睛和上次在滑铁卢时一样,对她展开严厉的评断,那次她告诉卡罗尔说她爱上了她。 “假如你走掉的话,我就完了。我希望你留下来陪我。” “你说真的?” “对,把你盘子里的蛋吃掉,别说傻话了。”接着卡罗尔甚至笑了一下。“我们要不要照计划继续往雷诺走?” “哪里都可以。” “那就慢慢来。” 几分钟之后,她们又开车出发了。特芮丝说,“你知道,我还是不能确定,第二次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个男人。” “我觉得你很肯定。”卡罗尔说。然后突然之间,就在这条又长又直的路上,卡罗尔把车子停住,坐在那里好一阵子都没说话,只是朝下盯着路面,然后又望着特芮丝。“我不能去雷诺,去那里太可笑了。我知道有个很棒的地方,就在丹佛的南边。” “丹佛?” “丹佛。”卡罗尔肯定地说,然后倒车。 第十八章 清晨,阳光晒进了房间,她们还依偎在彼此的怀抱中。阳光穿越小镇饭店的窗户,温暖了她们。两人也没特别留意这个小镇叫什么名字。外头的地面上有积雪。 “艾斯特斯公园也会下雪。”卡罗尔对她说。 “艾斯特斯公园是哪里?” “你一定会喜欢的,那里和黄石公园不太一样。那边一年到头都开放。” “卡罗尔,你好像不太担心,是吗?” 卡罗尔把她拉近。“我看起来像是担心的样子吗?” 特芮丝并不担心。一开始经历的恐慌已经消失了,她还在密切留意着,但已经不像昨天下午刚离开盐湖城时那样了。卡罗尔希望她跟着她,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们都会坦然面对。特芮丝心想,怎么才能在恋爱的同时,心里又怀着担忧惧怕。爱情和担忧这两件事情,是无法并存的。她们两人每天在一起相处,越来越坚强,怎么有可能害怕呢?还有每个夜晚,每个夜晚都不一样;还有每天早晨。她们只要在一起,就一定能够拥有奇迹。 往艾斯特斯公园的下坡路蜿蜒曲折。积雪在两边越堆越高,接着出现了灯光,沿路悬挂在冷杉树上,在路上形成一个拱形。她们接近一个小村落,都是褐色的木屋,还有商店和饭店。路上可以听见音乐,行人走在明亮的街道上,每个人都把头抬高,仿佛着了魔一样。 “我真的很喜欢这里。”特芮丝说。 “你还是得稍微留意一下,我们想留意的那个小子在不在。” 她们把手提唱机拿到房间,放了一些刚买的唱片,也播了一些从新泽西带出来的唱片。特芮丝放了好几遍《惬意生活》,卡罗尔双手环抱在胸前,坐在房间对面椅子的扶手上,两眼看着她。 “我所能给你的时光是多么糟糕呀,不是吗?” “喔,卡罗尔,”特芮丝勉强挤出笑容。卡罗尔只是暂时情绪不好,但还是让特芮丝感到无助。 卡罗尔转头望着窗外。“我们干脆先去欧洲好不好?去瑞士好了,要不然至少先坐飞机离开这里。” “我才不会想这样。”特芮丝看着卡罗尔买给她的黄色麂皮衬衫,正挂在椅背上。卡罗尔也寄给琳蒂一件同款的绿色衬衫。她还买了几对银耳环、几本书,还有一瓶柑香白酒。半小时前她们一起走在街上时还很快乐。“那瓶是你在楼下买的裸麦威士忌吗?”特芮丝说,“裸麦威士忌会让你沮丧。” “会吗?” “比白兰地糟。” “我带你去太阳谷这一带最棒的地方。”她说。 “太阳谷怎么了?”她知道卡罗尔喜欢滑雪。 “太阳谷这个地方不太适合,”卡罗尔有点神秘地说,“这里太靠近科罗拉多泉市了。” 经过丹佛的时候,卡罗尔停了下来,把自己的订婚钻石戒指卖给了珠宝商。特芮丝心里觉得有点不安,但是卡罗尔说这个戒指对她已经没有意义了,反正她也不喜欢钻石,而且卖戒指还比银行汇钱快。卡罗尔想去科罗拉多泉几英里外一家她曾经去过的饭店。但等到两人快要抵达的时候,卡罗尔又改变了心意,还说这里太像度假胜地了。所以她们又跑到小城后面,找到一家面山的饭店住下来。 她们的房间从入门处到另一头的落地窗之间隔着好长的距离。窗户俯瞰着庭园,庭园后面则是红白相间的山峦。庭园里点缀着点点白色,或者是奇特的小石头堆,或者是一个白色的凳子或椅子。与四周壮观的山色比较起来,这个小庭园看起来有点可笑。广阔的大地向前延伸,又隆起形成峰峰相连的高山,填满了远处的地平线,如同半个世界。房间里面的家具是金色的,接近卡罗尔的发色。而书架就像特芮丝喜欢的那样平滑,上面夹杂好书和坏书。特芮丝知道,她们两人住在这个房间里面的时候,自己绝对没时间去读架子上的任何一本书。书架上方挂了一幅图画,画里面的仕女戴着黑色大帽子和红色围巾。靠门的墙上则铺着一片褐色的毛皮,其实那不是真正完整的毛皮,只是从一块褐色麂皮上面割下来的东西而已,它的上方是一盏金属烛台。卡罗尔把紧邻的房间也租下来了,两个房间有道门可以相互连通,不过她们没有使用紧邻的房间,甚至连行李箱也没有放进去。她们计划在这里停留一整个星期,如果喜欢这里的话,继续待下去也没关系。 第二天早晨,特芮丝勘查了一下饭店周围的环境,回来发现卡罗尔坐在床头的桌子旁。卡罗尔只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到梳妆台那边去了。卡罗尔看着梳妆台底下,然后又走到墙上的大衣柜那里。 “就这样了,”卡罗尔说,“这样就算了。” 特芮丝知道她想找的是什么。“我倒没有这样想,”她说,“我觉得我们已经甩掉他了。” “除非现在他说不定也到了丹佛。”卡罗尔平静地说。她笑了,但她的嘴形有点扭曲。“而且说不定他也会住到这家旅馆。” 当然也有这个可能。她们穿过盐湖城往回开的时候,说不定会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们两人被那个侦探看见了,然后就一直跟踪着她们。如果他在盐湖城找不到她们,他可能会问遍了每个饭店。特芮丝知道,卡罗尔之所以故意在盐湖城的旅馆留下丹佛的联络地址,原因就在于此,因为她们两人根本不打算去丹佛。特芮丝坐在扶手椅上看着卡罗尔。卡罗尔大费周章在房子里找寻有没有窃听录音机,但她的态度很自负。她们两人身在这里,甚至就是在自找麻烦。只有卡罗尔自己才知道该如何解释或解决这些矛盾的状况。卡罗尔的心意游移不定,时而缓慢又焦躁地朝着门来回踱步,时而冷静地抬起头,她紧张的眉毛一下子流露出怒气,下一秒又归于平静。特芮丝看着这个大房间,往上盯着天花板,又看着巨大、朴实的方形床。房间的布置很有现代感,同时又有古朴、宽敞的感觉,让她想起美国西部,就像她在楼下看到的特大号西部马鞍一样。房间也给她一种素净的感觉。但卡罗尔却在这个房间里找有没有窃听录音机。特芮丝看着她,一下子朝后走回特芮丝的身旁,还穿着睡衣和睡袍。特芮丝有一股冲动,想要走到卡罗尔身边,扑倒在她怀里,把她拉倒在床上。她虽然没有这样做,可是现在的她却觉得既紧张,又警觉,全身感受到一股受到压抑、但又不顾一切后果的激动。 卡罗尔抬头把烟喷向空中。“不管了,我希望我们被报纸爆料出来,让哈吉脸上无光,让哈吉白花五万元请侦探。你想不想参加今天下午的烂英文导览行程?你问了弗兰奇太太没有?” 昨晚两人在饭店休闲室认识了弗兰奇太太,卡罗尔当时问她想不想和她们一起开车兜风。 “我问她了,”特芮丝说,“她说午餐后就可以准备好。” “那就穿上麂皮衬衫吧。”卡罗尔用手捧着特芮丝的脸,先压在她的双颊上,然后亲吻她。“现在就穿上。” 她们准备前往克里普尔溪金矿,车程就要六七个小时,中途会穿越乌特关口,然后朝山下前行。沿路弗兰奇太太一直不断地讲话。她年约七十,说话时带着马里兰州的口音,还戴着助听器,兴致勃勃地想要下车到处走,但她一路上每一步都必须有人搀扶。特芮丝很生她的气,连扶都不想扶她一下。她觉得如果弗兰奇太太摔倒的话,她一定会碎成几万块碎片。卡罗尔却和弗兰奇太太谈着华盛顿州的情形。弗兰奇太太这几年来和她的一个儿子就住在华盛顿州,所以对当地相当熟悉。卡罗尔问了几个问题,弗兰奇太太则把她丈夫去世后到现在十年间她去过的地方事无巨细地对她说了,还附带介绍了她两个儿子的情况,一个在华盛顿州,一个在夏威夷的凤梨公司上班。弗兰奇太太显然很喜欢卡罗尔,接下来她们还会再见到弗兰奇太太好多次。等到一行人回饭店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了。卡罗尔邀了弗兰奇太太和她们一起在酒吧吃晚餐,可弗兰奇太太说她太累了,吃不下东西,只能吃压碎的小麦谷物和热牛奶,而且想一个人在房间里吃。 “太好了,”弗兰奇太太离开时,特芮丝说,“我只想和你独处。” “真的吗,贝利维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卡罗尔推门带她走进酒吧的时候问道,“你最好坐下,把一切都告诉我。” 结果两人在酒吧独处了连五分钟都不到。两个男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名叫戴夫,邀请她们两人和他们一起用餐。戴夫的朋友姓什么,特芮丝既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昨晚在游戏室里,戴夫和他的朋友就过来邀请卡罗尔一起玩金罗美。[1]卡罗尔昨晚婉拒了,但是现在她却说:“当然没问题,请坐。”卡罗尔和戴夫的对话听起来很有趣,但特芮丝在一旁却无法完全融入。坐在特芮丝旁边的男人想和她聊点别的事,他提到他在汽船泉市参加了一趟骑马之旅。吃完饭以后,特芮丝一直等待卡罗尔示意离开,没想到卡罗尔的谈兴正浓。特芮丝以前不记得在哪里读过,如果自己爱的人在别人眼中也具有吸引力,那会让人心里产生一股愉悦的感觉。但她现在就是没有这种感觉。卡罗尔偶尔看着她,对她眨眨眼。特芮丝呆坐了一个半小时,努力维持自己的社交礼貌,她知道卡罗尔希望她表现得体。 这些偶然在酒吧里或餐厅里巧遇的人,其实不像弗兰奇太太那样令特芮丝感到不悦。弗兰奇太太几乎每天都和她们一起出游,接着,特芮丝心里出现的愤怒与厌恶,连她自己都感到羞愧,就因为竟然有人阻碍了她和卡罗尔的独处。 “亲爱的,你有没有想过,总有一天你也会长到七十一岁?” “没想过。”特芮丝说。 还有几天,她们独自开车上山随兴走着。有一次两人发现了一个小镇,两人都喜欢上了那个地方,于是就在那里过夜。虽然没带睡衣或牙刷,虽然没有过去或未来,但那个夜晚后来变成了一连串时间岛屿中的一座,悬挂在心头的某个地方,悬在心里或记忆里,完整无缺,独一无二。也许幸福就是这样。特芮丝想,这种幸福是完整的,罕见的,只有很少人体验过。如果幸福就是这样,那么这份幸福早就已经超越了幸福的极限,已经变成其他东西了,变成一种过度的压力了。这样一来,手上咖啡杯的重量、小猫跑过庭园的速度、两片云朵无声的接触,几乎全都超过她能承受的范围了。这就好像才不过一个月以前,当时的她还无法理解这份突如其来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当时的她也不能理解自己所处的状态。而自己现在的处境,又好像是某种事情所造成的后果。通常,痛苦的时间远比快乐的时间还多,最后她竟然担心自己身上会出现重大而罕见的缺陷,开始担心自己仿佛拖着断裂的脊背四处走动。就算自己出自冲动,想要把这种感觉告诉卡罗尔,但这些话在她还没开口之前也会烟消云散,被她的恐惧所淹没;再加上她向来怀疑自己的反应,因此这些话也会淹没在这份怀疑中。她怀疑自己对于事物的反应跟别人都不一样,因此连卡罗尔也无法理解她的反应。 每天早晨,她们都会把车子开到山上某处停好,然后走路登山。她们漫无目标,开过蜿蜒曲折的山间道路,这些道路就像白色的粉笔线一样,连结着山上的一个又一个地点。远处可以看到云朵卧在突出的山峰上,这些云朵看起来又像飞舞在空间当中,距离天堂,比人间更近。特芮丝最喜欢的地点,是跨越克里普尔溪的公路,路面骤然低屈贴近巨大凹地的边缘。底下几百英尺的地方,就是略显不平整的废弃矿城。眼睛和大脑在这里互相恶作剧,肉眼望去,很难确切知晓底下的景物相对大小如何,光凭肉眼难以衡量。她自己举在眼前的手,可能看起来就像侏儒一样小,也很可能异常庞大。整个巨大的凹陷地面上,废弃的矿镇只占据了很小一部分,像个单纯的经验,一个单一的寻常事件,出现在脑海中某个无法估量的空间上。眼睛在空间中来回游动,最后停驻在一个点上。这个小黑点看起来像车子碾过的火柴盒,这个小黑点,就是人手所造出来的毫无秩序的小城镇。 特芮丝一直在寻找嘴角有皱纹的男人,但卡罗尔从来没留意过。从两人抵达科罗拉多泉的第二天开始,卡罗尔就没提过他,现在已经过了十天。她们投宿的旅馆餐厅很有名,所以每天晚上都有新的客人前来,特芮丝总是四处留意。她并不真的期待会看见他,只是一种习惯成自然的预防措施。但卡罗尔眼中没看到任何人,只有侍者华特,因为华特总会走过来问她们是否想喝点鸡尾酒。卡罗尔通常是餐厅里最引人注目的女人,常有很多人看着她。特芮丝能够在她身边,自己也觉得很高兴,因着她而感到骄傲。除了卡罗尔以外她谁也不看。她看着菜单的时候,卡罗尔会在桌子底下压着她的脚,逗她发笑。 “你觉得夏天去冰岛怎么样?”卡罗尔问道。现在两人之间要是出现了沉默,就会开口谈旅行。 “你一定要选那么冷的地方吗?我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去上班?” “别失望。我们邀请弗兰奇太太一起去好吗?如果我们两人手牵手,你觉得她会介意吗?” 有天早上出现了三封信,分别是琳蒂、艾比和丹尼寄来的。卡罗尔已经接到过一封艾比寄来的信,艾比先前没提到进一步的消息,但特芮丝注意到卡罗尔先拆的就是琳蒂的信。丹尼在信中说,他还在等着那两份工作面试的结果。他另外说,菲尔提到了哈凯维三月间需要设计一出英国剧《软弱之心》的场景。 “听好,”卡罗尔说,“‘你在科罗拉多有没有看到犰狳?你寄给我一只好不好?因为变色龙不见了,爸爸和我在房子里到处找。如果你寄给我一只犰狳,犰狳长得够大,就不会搞丢了。’下一段是这样的:‘我的拼字拿了九十分,可是代数只有七十分。我好讨厌代数,讨厌那个老师。我得停笔了。我爱你,也爱艾比。琳蒂。还有,附注:谢谢你送我那件衬衫。爸爸买了一辆两轮的脚踏车给我,脚踏车不会太大,圣诞节的时候他还说我太小,不能骑车。现在我长大了。那辆脚踏车很漂亮。’就这样。有什么办法呢?哈吉永远超越我。”卡罗尔把信放下,然后拿起艾比的信。 “为什么琳蒂说:‘我爱你,也爱艾比’?”特芮丝问,“她认为你和艾比在一起吗?” “不是。”卡罗尔正在用木制拆信刀拆艾比的信,她停了下来,“我猜她以为我会写信给艾比。”她说,然后把信封完全拆开。 “我的意思是,你和艾比的事情,哈吉不会跟她讲,对不对?” “不会,亲爱的。”卡罗尔说,然后开始全神贯注地读艾比的信。 特芮丝起身,走到窗户边,站着眺望远山。她想,今天下午该写封信给哈凯维,问他是否有机会在三月的时候到他的团队里担任助理。她开始在脑中构思着这封信的内容。山峰回望着她,有如雄伟的红色狮子,鼻子朝下注视着她。她听见卡罗尔笑了两次,但她并没有把信里的内容大声读出来给她听。 “没消息吗?”她看完信后,特芮丝问道。 “没消息。” 在山脚附近车行稀少的道路上,卡罗尔教她开车。特芮丝学开车的速度比她以前学任何东西都要快,几天后卡罗尔就放心让她在科罗拉多泉开车了。到了丹佛,她顺利考取了驾照。卡罗尔还说如果她愿意的话,回纽约的路上,她可以开一半的路。 他一个人独自坐在餐桌旁。晚餐时分,他就坐在卡罗尔的左边,特芮丝的后面。特芮丝虽然没有噎到,还是把叉子放下了。她的心跳加速,猛烈敲击,仿佛要跳出身体外面。她怎么会吃了一半都没有看到他?她抬起眼睛看着卡罗尔的脸,看到卡罗尔正注视着她,用灰色的眼睛端详着她,那双眼睛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平静了。卡罗尔的话才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抽根烟。”卡罗尔边说边递给她一根,替她点燃。“他还不知道你认得他,是吗?” “不知道。” “嗯,别让他发现。”卡罗尔对她微微一笑,点了自己的烟,往侦探的反方向看过去。“放轻松就好。”卡罗尔又用同样的语调补充道。 说得容易。幻想再度见到他的时候,她认为自己能用眼睛直视着他,这样也很容易。可是如果现在的感觉就像被炮弹迎面打中的话,那么就算幻想自己可以直视着他,又有什么用呢? “今晚没有火烧冰淇淋吗?”卡罗尔看着菜单说,“真让我伤心。你知道我们要吃什么吗?”接着她对着服务生大喊。“华特!” 华特笑着过来了,热切地提供服务,正如他每天晚上所做的事一样。“是的,夫人。” “华特,请给我两杯人头马白兰地。”卡罗尔告诉他。 如果说白兰地有帮助的话,那么帮助也有限。那个侦探连看也没看她们,他正在读书,把他的书用金属餐巾架支撑着。特芮丝现在的怀疑,和她在盐湖城外咖啡店里的怀疑同样强烈。这种不确定的感觉远比确切知道他就是侦探还要来得可怕。 “卡罗尔,我们会经过他身边吗?”特芮丝问。她后面就有一扇门,可以直接走进酒吧。 “会,我们就这样走出去。”卡罗尔的眉毛随着微笑扬起,和所有其他晚上都一样。“他不敢怎么样。你以为他会开枪吗?” 特芮丝跟着她经过那个男人的身旁,距离他不过十二英寸,那个人还在低着头看书。在她的前方,她看到卡罗尔的身影正在向弗兰奇太太打招呼,优雅地弯着身子,弗兰奇太太则独自坐在一张桌子旁。 “你要不要过来跟我们一起坐?”卡罗尔问她。特芮丝才想起,这几天一直和弗兰奇太太坐在一起的两位女士已经离开了。 卡罗尔甚至站在那里,和弗兰奇太太闲聊了好几分钟,特芮丝觉得非常讶异。她觉得自己不敢站在那里不动,所以就往前走到电梯旁等卡罗尔。 回到楼上的房里,卡罗尔发现床头桌的下面有个小小的仪器固定在那里。卡罗尔拿出剪刀,用手将隐藏在地毯下的电线切断。 “你觉得是饭店的人让他进来我们房间的吗?”特芮丝害怕地问。 “他可能有钥匙可以开门。”卡罗尔用力拉扯那个小仪器,把那个东西从桌子下扯出来丢在地毯上。那是个黑色的小盒子,上面还有一条电线。“你看,就像鼠辈一样,”她说,“哈吉就是这种人。”她的脸突然涨红起来。 “电线会连接到哪里?” “连到某个在录音的房间,很可能就在走廊的对面。老天保佑这些漂亮的地毯!” 卡罗尔把窃听麦克风踢到房间中间。 特芮丝看着那个小小的长方形盒子,想起这盒子里面完全收录了她们昨晚所说的话。“我在想,这个东西装在那里有多久了?” “你认为在你发现他之前,他已经在这里待多久了?” “最糟糕的状况下,他应该是昨天才出现的。”即使自己这样说,特芮丝知道自己也可能错了,她不可能看遍出现在这个饭店里的每一张脸。 卡罗尔摇摇头。“他从盐湖城一路跟踪我们到这里,需要花两个礼拜的时间吗?不会,他只是决定今晚和我们共进晚餐。”卡罗尔拿着一杯白兰地,从书架那边走回来,脸上的红晕已经消失了,甚至还对特芮丝稍微笑了一下。“笨拙的家伙,不是吗?”她坐在床上,把一个枕头摆到背后,然后朝后躺着。“嗯,我们在这里已经够久了,不是吗?” “你想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或许明天吧。我们早上整理行李,午餐后出发。你觉得怎么样?” 当晚稍后,两人走到楼下,开车向西进入一片漆黑之中。特芮丝想,我们不应该继续往西走。她无法压抑内心深处跳跃徘徊的恐慌,她是为了很久以前自己失去的东西而感到恐慌,为了很久以前发生的事而恐慌,不是现在,不是这件事。她觉得非常不自在,但是卡罗尔好像神态自若。卡罗尔并不是在假装冷静,她是真的不害怕。卡罗尔说过,他不敢怎么样,但是特芮丝就是不想要被人监视。 “还有一件事,”卡罗尔说,“我们来看看他开哪辆车。” 那天晚上,她们研究地图,规划隔天要走的路,两人就像陌生人一样交谈。特芮丝认为,今晚肯定不会和昨晚一样了。但就在两人在床上亲吻互道晚安的时候,特芮丝察觉到她们两人突然放松起来,两人之间的互动出现了巨大的变化,仿佛她们的身体里面具有某些相同的特质,这些特质只要被放到一起,就会无可避免地制造出欲望。 [1] 一种双人纸牌游戏。 第十九章 特芮丝找不出那个侦探开的是什么车,因为车子都停在单独的车库里。而且她在日光浴的时候虽然观察过车库,但当天早上又没有看到那个侦探从车库里走出来。午餐时间也没看到他。 弗兰奇太太一听到她们准备离开了,便力邀她们到她房间喝杯甘露酒。“你们一定要来喝杯饯别酒,”弗兰奇太太对卡罗尔说,“对了,我还没有抄你的地址呢!” 特芮丝想起来她们曾经说过以后要交换种花的心得,她还想起来有天她们在车子里聊种花聊了很久,用种花这件事把彼此的友谊联结起来。现在,卡罗尔更是展现出了高度的耐心,她端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玻璃酒杯,弗兰奇太太不断往杯里斟酒,从外表上绝对猜不出她正急着要离开。她们和弗兰奇太太道别时,弗兰奇太太还吻了她们两人的脸颊。 她们从丹佛沿一条高速公路朝北,先往怀俄明前进。沿路还在一个风格两人都喜欢的餐厅停下来喝咖啡。餐厅其实很普通,有柜台和点唱机,她们往点唱机里面投了五分钱点歌。不过整个感觉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虽然卡罗尔口里还说着要开到华盛顿,或者往北开到加拿大,但特芮丝知道,接下来的这段旅程已经不一样了。特芮丝清楚地感觉到,卡罗尔的目的地是纽约。 离开之后的第一天晚上,两人找了个度假营区投宿,建筑物的样式很像围成一圈的印第安圆锥形帐篷。她们脱衣服时,卡罗尔往上看着天花板,帐篷的竿子在天花板上汇聚成为一个点,然后才百般无聊地说:“白痴自找的麻烦。”也不知为何缘故,特芮丝就觉得非常有趣,她一直笑,笑到连卡罗尔都觉得厌烦了,威胁着说要是她再不停下来,就要灌她喝一整杯白兰地。可是特芮丝还是在笑,站在窗户旁边,手上拿着一杯白兰地。就在她等待卡罗尔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她看到一辆车往上开到营区办公室的大帐篷那里。几分钟后,那个男人又从办公区走出来,张望着围成一圈的帐篷建筑物的四周。特芮丝被他四处寻觅的步伐所吸引,就在这一瞬间,就算没看见他的脸,没看清楚他的身躯,特芮丝还是非常肯定,他就是那个侦探。 “卡罗尔!”她大喊。 卡罗尔把浴帘拉开看着她,停下擦干的动作。“那是……” “我不确定,但我想就是。”她说。她看到怒意慢慢爬上卡罗尔的脸,凝结在她脸上,特芮丝吓得清醒了过来,仿佛她这下才明白,这是一种侮辱,对卡罗尔和特芮丝来说都是侮辱。 “老……天!”卡罗尔说。然后把大毛巾丢到地上。她穿上袍子,系好带子。“嗯,他到底在做什么?” “我认为他今晚也要住这里,”特芮丝站回窗边窥探,“不管怎么样,他的车还停在办公室前面。假如我们把灯关掉,那我就能看得更清楚。” 卡罗尔抱怨着说:“喔,不要。我不想这样,让我觉得很烦。”她的口吻全是厌烦和厌恶。特芮丝怪里怪气地笑了起来,然后克制自己想要再度大笑的疯狂冲动,她怕如果自己大笑的话,卡罗尔一定会很生气。接着她看到那辆车子开到对面帐篷的车库门口。“没错,他要停下来了,一辆黑色的双门轿车。” 卡罗尔叹了口气,坐在床上对特芮丝笑了笑,一个短促的笑容,充满疲惫和不耐,充满消极、无助和愤怒。“先洗澡,然后再穿好衣服。” “但我还不确定到底是不是他。” “亲爱的,就是他。” 特芮丝洗了澡,然后穿着衣服躺在卡罗尔旁边,卡罗尔关了灯,两人在黑暗中抽着烟,一句话也没说。最后卡罗尔碰碰特芮丝的手臂说:“走吧。”已经三点半了,她们开车离开了度假营区。住宿费用已经预付过了,营区到处都是一片黑暗。除非那个侦探正躲在房间里,关了灯观察她们,否则不会有人注意她们。 “你想做什么呢?要不要再找别的地方住一晚?”卡罗尔问她。 “不要,你呢?” “我也不要。我们先看看可以跑多远的距离。”她把油门踩到底,车头灯照亮了前方毫无障碍的路面。 破晓时分,她们因为超速被公路警察拦停,卡罗尔因此必须前去内布拉斯加一个叫做中央市的小镇支付二十元的罚款。她们跟着警察回到小镇,耽误了大概三十英里的路。但卡罗尔什么也没说,几乎变了一个人,卡罗尔以前曾经说服、哄骗公路警察不再追究她的超速,也曾经在新泽西州做过同样的事情。 “真烦!”两人回到车子里时,卡罗尔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也是好几个小时以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特芮丝提议由她来开车,但卡罗尔说她想开。平坦的内布拉斯加大草原在她们面前展开,草原上的小麦残梗染黄了大地,而荒芜的地面和石头则呈现出褐色的斑点,在白色的冬日阳光下,看起来给人一种十分温暖的错觉。现在她们的车速慢了一点,使得特芮丝产生了一种她们根本没在移动的恐慌感,仿佛地面在她们底下漂浮着,而她们还站着不动。她看着后面的路,想要看看有没有别的警察在巡逻,也想看看那个侦探的车是否跟在后面。自从在科罗拉多泉市再度遇见他之后,她就觉得她们两人的身后,正有一种无名的、无形的东西在追逐着。她看着地面和天空,看见一些本身没有特殊意义、但被她的思绪强行附加上意义的事情:美洲鹫在空中缓慢地排列飞行,一团种子被风吹动,在满布轮痕的农田上翻飞的方向,冒烟或没有冒烟的烟囱。上午八点左右,不可抗拒的睡意压着她的眼皮,笼罩在她的头顶,以至于当她看到有辆车就在她们正后方的时候,几乎已经产生不了惊讶的感觉了。那辆车就是她一直在放眼搜寻的车,一辆黑色的双门轿车。 “有辆车在我们后面,”她说,“黄色牌照的那辆。” 整整一分钟,卡罗尔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注视着后视镜,用噘起的双唇呼气。“我很怀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个人比我想像的还要好。”她放慢了速度。“如果我让他超车,你觉得你能认出他吗?” “可以。”到了现在,就算是这个人最模糊的身影,特芮丝也能轻易指认了。 卡罗尔把车放慢到快要停下的速度,然后拿出地图摊开在方向盘上面研究。后面那辆车靠近,就是他,然后那辆车又开走了。 “没错。”特芮丝说。那男人并没有看她。 卡罗尔踩下油门。“你确定吗?” “很确定。”特芮丝看着计速器指针已经达到六十五码了。“你想要怎么办?” “跟他说话。” 卡罗尔在两车距离贴近时放慢速度,平行着靠在侦探的车旁,他转过头来看着她们两人,那张既宽阔又平直的嘴巴没有变化,眼睛则像灰色的圆点,和嘴巴一样没有表情。卡罗尔往下挥手,那个男人的车也慢了下来。 “把你那边的窗子摇下来。”卡罗尔对特芮丝说。 侦探把车开到路边,停在砂砾路肩上。 卡罗尔也停下车,后轮还在路面上,然后越过特芮丝对那个侦探喊话:“你想要我们做伴,还是怎样?”她说。 那个侦探下了车,关上车门。两辆车之间大概距离三码,侦探往前跨越了大概一半的距离,然后站定不动。那双死气沉沉的小眼睛里,灰色的虹膜四周有暗色的边,就像娃娃空洞而固定的双眼一样。侦探有点年纪了,脸上看起来饱经风霜,胡须的阴影加深了嘴巴两边弯曲的皱纹。 “我只是在工作,爱尔德太太。”他说。 “显然是这样。一份肮脏的工作,是吗?” 侦探拿着一支香烟敲打自己的拇指指甲,一阵大风突然吹起,他在大风中点了烟。他的动作很慢,暗示点烟只不过是种刻意的表演而已。“至少,我的任务已经接近尾声了。” “那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卡罗尔说。她的声音紧绷,就像她撑在方向盘上的手臂一样紧绷。 “因为我接到命令,必须在整趟旅程当中都跟着你。可是如果你要回纽约,我就没必要继续跟着你了。我建议你赶快回去,爱尔德太太。你现在要回去吗?” “不,我不想。” “我这里听到了一点消息,所以我觉得你最好赶快回去处理一下,比较符合你的利益。” “谢了,”卡罗尔讥讽地说,“很感谢你告诉我。我的计划里还没有回去这个选项。我可以告诉你我接下来的旅行计划内容,那样你就不用再管我们了,尽可去睡觉吧。” 侦探看着她,脸上带着虚假且没有意义的微笑,一点也不像个人,反而像是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我认为你一定会回纽约。我是在给你诚心的忠告,免得失去孩子的监护权。你也知道,对不对?” “我的孩子就是我的财产!” 他脸颊上的皱纹还在抽动着:“人不是财产,爱尔德太太。” 卡罗尔的音量提高了:“接下来的一路,你都要这样跟着我们吗?” “你要不要回纽约?” “不要。” “你一定会回去的。”侦探说完转了个身,慢慢走回他的车上。 卡罗尔踩下油门,伸手握住特芮丝的手,捏了一会儿让自己安心,然后车子便直冲向前。特芮丝坐直了,手肘放在膝盖上,双手紧压着额头,屈服于她之前从未知晓的羞愧与震惊,早在那个侦探出现以前,这种感觉就已经压抑在她的心中了。 “卡罗尔!” 卡罗尔无声地哭泣着。特芮丝看着她双唇向下拉出的弧度,一点都不像卡罗尔的双唇,反倒像个小女孩哭泣时扭曲的脸。她狐疑地看着泪水滚下卡罗尔的颧骨。 “拿根烟给我。”卡罗尔说。 特芮丝把点好的烟拿给她时,她已经擦干泪水,然后一切都结束了。卡罗尔慢慢地开了一会儿,一面抽着烟。 “把后面那把枪拿出来。”卡罗尔说。 特芮丝僵在那里,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 卡罗尔看着她。“你要不要去?” 穿着便裤的特芮丝敏捷地滑到后面的座椅,拖出一个海军蓝色的手提箱放在座位上。她打开手提箱的扣子,然后拿出包着枪的毛衣。 “拿给我,”卡罗尔平静地说,“我要把它放在旁边的袋子里。”她把手抬高过肩,特芮丝把手枪的白色枪柄交到卡罗尔手上,然后爬回前座。 侦探还在后面跟着她们,离她们大约半英里的距离,离开了农用搬运车和拉车的马匹,路面已经从泥泞的乡间小路变成铺面公路了。卡罗尔握着特芮丝的手,只用左手开车。特芮丝往下看着那些略带有斑点的手指,手指强韧而冰冷的指尖嵌入了她的手掌。 “我还要再跟他谈谈。”卡罗尔说。然后她稳稳踩下油门。“如果你不想在现场,我可以在下一个加油站之类的地方放你下来,之后再回去找你。” “我不想离开你。”特芮丝说。卡罗尔要去找那个侦探把话说明白,特芮丝似乎可以预见到卡罗尔会受伤,那个侦探用熟练的速度,早在卡罗尔扣下扳机前就先开枪。但她转念一想,这些事情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于是咬紧了牙关,在手指间揉捏卡罗尔的手。 “好了,不要担心。我只是想跟他谈谈。”她突然把车开进公路左边的一条小路,那条路往上通到一片梯田,然后转弯穿过森林。虽然路况不佳,但卡罗尔还是开得很快。“他来了,是吗?” “对。” 在起伏的山丘上有一座农舍,眼前只有布满小树丛和岩石的地面和道路,不断消失在她们前面的弯曲路面上。那条路连接到一个斜坡,卡罗尔沿着路开上去,然后随意地把车停在路中间。 她把手伸进身旁的口袋,拿出枪,打开了上面的某样东西,特芮丝看到里面有几颗子弹。然后卡罗尔透过挡风玻璃看出去,把拿枪的双手放在大腿上。“最好不要这样,最好不要这样。”她很快地说,然后又把枪放回旁边的口袋,把车子停在山边。“留在车里。”她对特芮丝说,然后从车里出去。 特芮丝听到侦探的车接近了,卡罗尔慢慢地走向那个声音,侦探的车已经开到路弯处了,速度不快,但煞车的声音很尖锐。然后卡罗尔走到路边,特芮丝轻轻开了门,靠在窗台上。 侦探下了车。“现在又怎么了?”他在风中提高声音说。 “你想呢?”卡罗尔更接近他一点。“我要你把你从我这里得到的一切资讯,窃听录音带还有其他东西,全部交出来。” 侦探的眉毛在他苍白无光的小眼睛上面几乎动也没有动。他靠在车子前面的挡泥板上,用他那张又宽又薄的嘴巴不自然地笑了起来。他看着特芮丝,然后又看着卡罗尔。“所有东西都交出去了,我只有一些笔记,其他东西都没有了。笔记里面只写了时间和地点。” “好,那些东西给我。” “你是说你想买?” “我没这样说,我说我要那些东西。还是你比较想用买卖的方式吗?” “我不是让你收买的人。”他说。 “要不是为了钱的关系,你现在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卡罗尔不耐烦地问。“为什么不多赚一点?你手上有的东西要卖多少?” 他双手交叉。“我已经告诉过你,所有东西都送出去了。你现在只是在浪费自己的钱。” “我认为你在科罗拉多泉市窃听到的东西,还没寄出去。”卡罗尔说。 “没有吗?”他语带讽刺地问。 “没有。你要多少钱,我会给你。” 他上下打量着卡罗尔,又看着特芮丝,然后他的嘴笑得更开了。 “把那些东西都拿来,不管是录音带、记录或什么东西。”卡罗尔说,那个男人动了一下。 他走到车子后面,打开行李厢,特芮丝听到他的钥匙发出的叮当声。特芮丝在车里待不住了,干脆下车走到卡罗尔身旁,距离她几英尺之遥才停下来。侦探把手伸进一个大行李箱里面找东西。等他挺直身体时碰到了汽车行李厢盖,把他的帽子打掉了。他踩住帽檐,免得被风吹走,一只手里拿着个东西,不过太小了,看不清楚是什么。 “总共有两样东西,”他说,“这些东西价值五百元。要不是远在纽约已经有复本的话,我相信这些东西的价值一定会更高。” “你的推销技术不错。不过我不相信你。”卡罗尔说。 “为什么?他们在纽约的人,急着想要这些东西呢。”他捡起帽子,关上汽车行李厢。“但他们手里有的东西已经够多了。爱尔德太太,我告诉过你,你最好现在就回纽约去。”他把香烟在身前的泥土中踩熄,转动着鞋尖。“现在你会回纽约去吗?” “我不会改变主意。”卡罗尔说。 那个侦探耸耸肩。“我并没有站在哪一边,但是你越快回到纽约,我们就越快喊停。” “我们现在就可以喊停。你把那些东西给我,然后你就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侦探慢慢张开自己握拳的手,就像在玩猜谜游戏一样,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你愿意付我五百元买这些东西吗?”他问。 卡罗尔看着他的手,然后打开背包拿出皮夹,再拿出支票簿。 “我比较想要现金。”他说。 “我没有。” 他又耸耸肩。“好吧,我就拿支票。” 卡罗尔写了支票,把支票放在他车子的挡泥板上。 现在他弯腰看着卡罗尔,特芮丝可以看见他手上拿的黑色小东西。特芮丝又往前靠近一点,那个男人正在拼他的名字。卡罗尔把支票交给他,他把两个小盒子放在她手上。 “你收集这些资料有多久了?”卡罗尔问。 “放出来听你就知道了。” “我可不是来跟你开玩笑的!”卡罗尔说话的声音嘶哑了。 他笑着把支票折好。“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你从我这里拿到的并不是全部,在纽约还有很多。” 卡罗尔把袋子扣紧,然后转向她的车,也没有看特芮丝。接着她再度转身面对那个侦探。“假如他们手上已经有了他们想要的东西,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不是吗?你能答应我这么做吗?” 他的手放在车门上,看着她。“我还在工作,爱尔德太太,还在为我的公司工作。除非你现在马上搭飞机回家,或者去了其他地方。请把那张纸条给我。既然我没有搜集到你们过去几天在科罗拉多泉市的记录,我就必须告诉我的公司一些其他的事情,其他比这更刺激的东西。” “喔,就让他们自己创造刺激的东西去吧!” 侦探笑了一下,露出一点牙齿。他走回车上,松开煞车,把头探出去看后面的路况,然后快速倒车,朝着公路开走了。 他的引擎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卡罗尔慢慢走回车上,进去车里坐着,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几码之前突起的干地,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昏倒了一般。 特芮丝在她旁边,用手环绕着卡罗尔的肩膀。她把手放在卡罗尔外衣垫肩的布面上,觉得自己就像陌生人一样,没办法提供帮助。 “喔,我想他只是吹牛而已。”卡罗尔突然说。 卡罗尔的脸色铁青,声音里也没了活力。 卡罗尔摊开手掌,看着那两个小小的圆盒子。“就在这里吧。”她下了车,特芮丝跟在她后面。卡罗尔打开盒子,拿出一卷像赛璐珞的录音带。“很小吧?这个东西易燃,我们就烧了它吧。” 特芮丝在车盖上擦了火柴,录音带烧得很快,特芮丝把录音带丢在地面上,风立刻就把火吹熄了。卡罗尔说其实不用麻烦,她们可以把这些东西都丢进河里。卡罗尔坐在车里,抽着一根烟。 “几点了?”卡罗尔问。 “十一点四十分。”她回到车上,卡罗尔立刻发动了车,朝着公路开去。 “我要打给艾比,她人在奥玛哈,然后再打给我的律师。” 特芮丝看着道路地图。她们只要稍微转向南方,下一个大城市就是奥玛哈。卡罗尔看起来很累,特芮丝感觉到她的怒气仍未平息,怒气还存在她的沉默中。车子在路上的坑洞上颠簸着,特芮丝听到啤酒罐撞击的叮当声,啤酒罐在前座地板上滚动着,就是那罐她们上路后第一天没打开的啤酒。她肚子好饿,已经饿了好几个小时了。 “我来开车吧?” “好吧。”卡罗尔疲惫地说。她放松下来,仿佛投降了似的,很快就把车速慢下来。 特芮丝和她换了位子,坐到方向盘后面。“要不要停下来吃点早餐?” “我吃不下。” “或者喝点东西吧。” “到了奥玛哈再说吧。” 特芮丝把时速飙到六十五码,接着维持在七十码左右,开上三十号公路,然后转向二七五号公路,朝着奥玛哈前进,路面的状况不太好。“你不相信他说的,纽约已经有了窃听录音带的事情,对吗?” “别再谈这个了!我够烦了!” 特芮丝紧抓住方向盘,又故意放开手,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忧愁笼罩着她们,横阻在前方。这股忧郁才刚刚显露出了一角,而且现在她们两人正朝着这股忧郁前进。她还记得侦探的脸,还有那种她本来难以辨认、现在却明知是邪恶的表情。就算他说他并不站在任何一边,但从他的笑容中就可以看到恶意。她也可以感觉到他内心有一股欲望,想要把她们拆散,原因是他知道她们两人现在已经在一起了。有件事情,她以前只能用感觉去体会,但现在她能够亲眼看见了,也就是整个世界已经准备好要与她们为敌;她和卡罗尔所共同拥有的东西,好像已经不是爱情、不是能让人喜悦的东西,反而变成一只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野兽,两个人都被野兽的一只利爪所控制了。 “我在想,我给你的那张支票。”卡罗尔说。 这个问题,就像她心中的另一块大石头一样。“你认为他们会不会跑到你家去?”特芮丝问。 “有可能,只是有可能。” “我认为他们还没找到那张支票,支票压在桌布底下。”可是那封信还夹在书里面。突然间——有种奇特的骄傲使她的精神提振了一下。那封信写得很美,她宁可让他们找到那封信,而不是那张支票。但就诉讼事件上的证据能力来说,两者的分量相当,而且他们可以把这两样东西弄得看起来一样肮脏污秽,那封她从未寄给卡罗尔的信,还有她从未兑现的支票。当然,那封信比较可能被他们发现,特芮丝还没告诉卡罗尔那封信的事,可能出自纯粹的怯懦,也可能是现在不想再去烦扰卡罗尔。她看见前面有一座桥。“有条河,”她说,“这里怎么样?” “够好了。”卡罗尔把那两个小盒子交给她,烧了一半的录音带已经放回盒子里面了。 特芮丝走出车子,把它们丢过金属栏杆,没有再看它们一眼。她看见有个穿着工作服的年轻男子从另一头走上了桥,她没来由地讨厌起他来,她也为自己这种无来由的敌意而烦恼。 卡罗尔在奥玛哈找了一家饭店打电话,艾比不在家,卡罗尔留话说自己会等到当晚六点,等艾比回家后再打给她。卡罗尔还说,现在打给她的律师并没有用,因为现在是他的午餐时间,他会在外面吃饭到当地时间两点为止。卡罗尔现在想要的是先梳洗一下,然后喝杯酒。 在饭店的酒吧里,两人喝了古典鸡尾酒,都没说话。卡罗尔要第二杯的时候,特芮丝也点了第二杯。卡罗尔认为特芮丝应该先吃点东西,服务生却说酒吧里面不供应餐点。 “但是她想吃点东西啊。”卡罗尔坚定地说。 “夫人,餐厅就在大厅对面,还有一间咖啡厅……。” “卡罗尔,我可以等,没关系。”特芮丝说。 “你可不可以帮我拿菜单过来?她想在这里吃。”卡罗尔边盯着服务生看边说。 服务生迟疑了一下才说:“好的,夫人。”然后走去拿菜单。 特芮丝在吃炒蛋和香肠的时候,卡罗尔喝了第三杯酒。最后,卡罗尔才用绝望的语调说:“亲爱的,你愿意原谅我吗?” 这样的语调对特芮丝造成的伤害远远超过问题的本身。“我爱你,卡罗尔。” “但你知道爱上我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她心想,在车上感觉到的、那种承受挫败的时刻,其实只是暂时的,就像“现在”一样,只是一种短暂的状态而已。“我不认为,爱上你所代表的后果会永远这样。我认为,爱上你绝对不会毁掉一切。”她认真地说。 卡罗尔把手从脸上移开,身子往后坐。尽管她现在很疲累,特芮丝眼中的她还是如往常一样:只要她的眼睛打量着特芮丝,眼神就可以一下子温柔,一下子又变得严厉。虽然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她充满智慧的双唇看来还是坚强又柔和。 “你觉得呢?”特芮丝问。这下她明白了,她刚刚对卡罗尔提出的问题,就像那天在滑铁卢旅馆房间里卡罗尔问她的那个无言的问题一样严肃。事实上,两个问题基本上是相同的。 “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们相爱,并不代表这样就会毁掉一切,”卡罗尔说,“你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 现在已经是三点了,卡罗尔去打电话,特芮丝拿了账单在一旁坐着等待,心里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何时才会结束,也不知好消息最后会是由艾比还是卡罗尔的律师说出来,或者情况会不会变得更糟。卡罗尔已经打了半个小时的电话了。 “我的律师还没听到消息,”她说,“我也没告诉他详情,说不出来,我必须用写的。” “我就猜想你会这样。” “喔,你真的这样猜?”卡罗尔露出那天的第一个笑容,“你觉得我们在这里找个房间住下来怎么样?我不想再往前走了。” 卡罗尔吩咐餐厅把午餐送到房间里,两人躺下小睡了一会儿。四点四十五分,特芮丝醒过来时,卡罗尔已经出门了。特芮丝环顾了一下房间,看见卡罗尔放在梳妆台上的黑色手套,她的便鞋放在摇椅旁边。特芮丝略略颤抖着叹了口气,还没从睡意中清醒过来。她打开窗户往下看,这里是七楼还是八楼,自己不记得了。有辆街车缓慢驶过饭店前面,人行道上的人群朝着四面八方走动,到处都挤满了人,她的脑海里闪过往下跳的念头。她再看了看灰色建筑物形成的黯淡天际线,不禁闭上了眼睛。等她转过身来,正巧看见卡罗尔已经回到房间里,站在门边看着她。 “你去哪里了?”特芮丝问。 “去写那封该死的信。” 卡罗尔穿过房间,把特芮丝拥入怀里。特芮丝可以感觉到卡罗尔的指甲几乎穿透了她的夹克背后。 卡罗尔打电话的时候,特芮丝走出了房间,一路穿过走廊到了电梯。她下楼到大厅里坐着读了一篇《小麦栽种者报》上有关象鼻虫的文章,猜想艾比知不知道象鼻虫的知识。她看着时钟,等了二十五分钟后才再度上楼。 卡罗尔躺在床上抽烟。特芮丝等着她开口。 “亲爱的,我必须回纽约去。”卡罗尔说。 特芮丝知道她迟早得回去。特芮丝走到床脚:“艾比还说了什么?” “她去见了那个叫鲍伯·哈佛森的家伙。”卡罗尔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但他目前知道的,显然不比我知道的多。大家只知道麻烦在持续扩大,其他事情好像没人知道。我回到纽约之前,还不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我必须赶回去。” “当然。”鲍伯·哈佛森是艾比的朋友,在哈吉位于纽华克的公司上班,他并非站在艾比或哈吉那一边,他只是两人之间的一个小环节,一个可能知道哈吉在做什么事的人,但前提是他必须能够在哈吉的办公室里认出那个侦探,或者偷听到电话对话的片段。特芮丝认为,他几乎毫无价值可言。 “艾比会去帮我们把那张支票收起来。”卡罗尔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去拿鞋子。 “她有钥匙吗?” “希望她有。她得去找管家佛罗伦斯拿钥匙。应该没问题。我叫艾比跟佛罗伦斯说,我要她寄点东西给我。” “你可不可以顺便让她帮我拿一封信?我留了封信给你,就夹在我房间的书里,很抱歉我先前没有告诉你。我不知道你会叫艾比到你家里去。” 卡罗尔皱起眉头看着她。“还有其他的东西吗?” “没有。很抱歉我先前没告诉你。” 卡罗尔叹了口气站起来。“喔,别担心了,我倒怀疑他们会花工夫去我家里找东西,不过我还是会告诉艾比那封信的事。信在哪里?” “在《牛津英文诗歌手册》里面,我把书放在五斗柜最上面了。”她看着卡罗尔环顾整个房间,看遍了每一处,就是不看她。 “今晚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卡罗尔说。 半小时后她们开车往东行,卡罗尔希望当晚就开到艾奥瓦的迪莫伊。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个多小时后,卡罗尔突然在路边停车,低下头说:“该死!” 往来车辆的灯光下,特芮丝看到卡罗尔眼眶底下的黑圈。卡罗尔昨夜整晚没睡。“我们回头吧,”特芮丝说,“从这里还要开七十五英里才会到迪莫伊。” “你想去亚利桑那吗?”卡罗尔问道,仿佛两人唯一必须做的事情就是回头。 “喔,卡罗尔,为什么要这样说?”有种绝望的感觉突然袭上特芮丝的心头,她点烟时双手都在颤抖。她把烟递给卡罗尔。 “因为我就是想这样说。你可不可以再请三个礼拜的假?” “当然可以。”当然,当然,除了和卡罗尔在一起外,还有什么东西、什么地方、什么事情才算重要的呢?哈凯维的演出要到三月,哈凯维或许有可能会推荐她去别的地方工作,不过那些工作都不确定。只有卡罗尔才是确定的。 “我在纽约,最多只会停留一个礼拜,反正离婚这件事已经确定了,这是我的律师弗雷德今天说的。所以我们可以在亚利桑那多待个几周,要不就是新墨西哥州。我不想把今年冬天都耗在纽约闲晃。”卡罗尔把车慢下来,她的眼神现在不一样了,她的眼睛活过来了,声音也是一样。 “当然,我很乐意,到哪里都行。” “好,走吧,我们去迪莫伊。你来开一会儿好吗?” 两人交换了位置,抵达迪莫伊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了,她们挑了一家饭店住进去。 “你为什么要跟我回纽约?”卡罗尔问她,“你应该留着车,到土桑或圣塔菲之类的地方等我,那我就可以搭飞机回来。” “然后离开你?”特芮丝从她梳头时照的镜子转过头来。 卡罗尔笑了。“你是什么意思?离开我?” 特芮丝吃了一惊,她从卡罗尔脸上看见一种表情。虽然卡罗尔正在专注地看着她,但这种表情还是给她一种被拒绝的感觉,仿佛是卡罗尔用力把她推到心里的黑暗角落,腾出空间来容纳更重要的事情。“我的意思只是说,现在暂时离开你。”特芮丝说完,又转回镜子那边。“不过,你说的可能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对你来说比较利落。” “我本来以为你会想要留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除非你想要在我办离婚的那几天住在纽约办点事情。”卡罗尔的声音一派轻松。 “我不想。”她害怕曼哈顿寒冷的日子,而且那几天卡罗尔会很忙,无法见她。她又想到那个侦探,如果卡罗尔搭飞机,她就不会因为他的跟踪而心神不宁。她已经预先想过这件事情了,卡罗尔一个人回东部去,独自面对她自己也还不太清楚的状况,这些状况根本无从准备起。她还想像自己在圣塔菲守候着电话,等待卡罗尔寄来的信。不过要她想像自己和卡罗尔相隔两千英里之遥其实并不容易。“卡罗尔,你真的只回去一个礼拜吗?”她问。她再次用梳子梳理头发的分边,把细长柔软的头发梳到一边,注意到自己胖了,但脸形却消瘦下来。这让她很高兴,因为自己看起来更成熟了。 她从镜子中看到卡罗尔走到她身后。她没有得到答案,只有卡罗尔双手环抱着她带来的快乐,让她无法思考,然后特芮丝突然扭着身子摆脱了卡罗尔的拥抱,速度快得超出她的本意。她站在梳妆台的角落看着卡罗尔,两人先前的对话、时间和空间、现在两人间的四英尺距离,以及接下来一个礼拜会相隔两人的两千英里距离,这令她摸不着头绪,困惑了好一会儿。她又摸了一下头发。“你只回去一个礼拜左右吗?” “我刚刚就是那样说的呀。”卡罗尔的眼睛带着笑意回答,但特芮丝从卡罗尔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份严厉,与自己问题相同的严厉,仿佛两人在互相挑战。“如果你不想留着这辆车,我可以把它开回东部。” “我不介意留着它。” “还有,不用担心那个侦探,我会打电报告诉哈吉,我已经在路上了。” “我不担心。”特芮丝想,卡罗尔怎么可以对这件事如此冷漠,怎么可以一直想到其他的事情,而没有想到两人即将分离?她把梳子放到梳妆台上。 “特芮丝,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 特芮丝又想到那个侦探,还有离婚、敌意等等,这些都是卡罗尔必须面对的事情。卡罗尔摸了一下她的脸颊,用力把两只手掌压入她的脸颊,让她的嘴巴像鱼一样张开着,这样特芮丝就必须笑一下。特芮丝站在梳妆台旁边看着她,看着她双手的每一个动作,看着她的两脚脱去长袜,再度踏进便鞋里面。她想,现在这一刻过后,就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她们还需要用言语解释什么、问什么、承诺什么吗?她们甚至不必看着彼此的眼睛,也能知道对方的心意。特芮丝看着她拿起电话预订隔天的班机,订了一张单程票,隔天早上十一点。 “你会去哪里?”卡罗尔问她。 “我也不知道,可能会回去苏族瀑布。” “南达科他?”卡罗尔对她笑了笑。“你不喜欢圣塔菲吗?那里比较温暖。” “我以后要和你一起去那里。” “我们不是要一起去科罗拉多泉?” “不是!”特芮丝笑了,站起来把牙刷拿进浴室。“我也可能会找个地方上一个礼拜班。” “找什么样的工作?” “任何工作都好。你知道,只是不要让我一直想到你。” “我当然希望你会想念我。不过,不要去百货公司上班喔。” “当然不会。”特芮丝站在浴室门旁,看着卡罗尔脱掉衬裙,换上袍子。 “你该不会烦恼钱的事吧?” 特芮丝把手伸进袍子的口袋里,双脚交叉站着。“就算破产也不在乎,钱用完之后我才开始担心。” “我明天会给你几百元开车用。”特芮丝经过卡罗尔身边时,卡罗尔拉了拉她的鼻子。“还有,可别让陌生人上车。”卡罗尔走进浴室,转开莲蓬头。 特芮丝跟进去。“我以为是我先用浴室的。” “我正在用,但我会让你进来。” “喔,谢谢。”特芮丝和卡罗尔一样脱下袍子。 “怎么样?”卡罗尔说。 “怎么样?”特芮丝走到莲蓬头底下。 “老天爷。”卡罗尔也走到莲蓬头底下,从后面拧拧特芮丝的手臂,但特芮丝只是咯咯笑着。 特芮丝想拥抱她,想亲吻她,但她只是把空着的那只手臂伸出去,把卡罗尔的头拉过来,在涌出的洗澡水之下贴着她,一只脚在地上打滑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怕。 “别再这样了,我们会摔倒!”卡罗尔大叫,“老天爷,两个人就没办法好好洗个澡吗?” 第二十章 在苏族瀑布市,特芮丝把车停放在一家她们之前已经住过的战士饭店前面。时间是晚上九点半了,特芮丝想,大约一小时之前卡罗尔就已经到家了。等到午夜时分她再打个电话给卡罗尔。 她订了个房间,让服务员把她的袋子拿上去,然后出门到主街上去散步。那里有家电影院,她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和卡罗尔一起看过电影。她走进电影院,即使里面有个女人,声音有点像卡罗尔,她还是没有心情看电影。那个女人的声音和周围女性平板的鼻音不太一样。她想到卡罗尔,几千英里以外的卡罗尔,想到今晚自己要独自入眠,于是又站起来,再度回到街上漫游。那里有卡罗尔某天早上买卫生纸和牙膏的杂货店,还有那个卡罗尔抬起头看路名的角落:第五大道和内布拉斯加街。她在同一个杂货店里买了盒香烟,走回饭店坐在大厅里抽烟,享受自从卡罗尔离开后所抽的第一根烟,享受早已遗忘的孤独滋味。孤独,只是一种身体状态,她并不真正觉得孤独。她看了一会儿报纸,又从手提袋里拿出丹尼和菲尔的信,这些信是在科罗拉多泉市的最后几天寄到的,她浏览着这两封信: ……两天前,我在帕勒摩看到理查德一个人。(菲尔的信里写道。)我向他问到你,他说他没有写信给你。我猜想你们之间有点小摩擦,但我也没有追问下去,他好像没有心情说话。你也知道,我和他最近也不是很合得来……我已经把你推荐给一位名叫弗兰西斯·帕凯特的天使,假如有出法国来的戏剧在四月上演,他就会出资五万元制作。我会让你知道事情的进展,毕竟这出戏现在连制作人也没有……在此代表丹尼转达问候之意。他可能马上就要去别的地方定居了,看起来是这样。所以到了今年冬天,我又要找新住处或新室友了……你有没有收到我寄给你的《小雨》剪报? 祝好。 菲尔 丹尼的短信写着: 亲爱的特芮丝, 我可能会在月底到加州去上班了。我必须在现在手边的工作(实验室的工作)和马里兰州一家化学公司的职位之间做出决定。但如果我能在科罗拉多泉市或其他地方见你一面,我就会提早离开。我很可能会接下在加州的工作,原因是加州的工作前景较好。你愿意让我知道你人在哪里吗?其实也不重要啦。反正要去加州,路不只一条。如果你的朋友不介意的话,我想和你找个地方,一起过个几天,应当会很棒。不管怎样,我会在纽约这里待到二月二十八日。 爱你。 丹尼 她还没有回信给丹尼,只要等她在城里找到住处,她明天就会寄地址给他。至于下一个目的地,她要先跟卡罗尔谈谈再决定。卡罗尔什么时候才能决定呢?她猜想着,不知今晚卡罗尔在新泽西遭遇到了什么情况,一想到这里,特芮丝就觉得勇气全失。她伸手去拿报纸,看着日期,二月十五日。从她和卡罗尔离开纽约算起,已经过了二十九天。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 她从楼上的房间里拨电话给卡罗尔,然后洗澡、穿上睡衣。之后电话铃才响起。 “哈啰,”卡罗尔说着,仿佛她已经等了好一会儿。“饭店叫什么名字?” “战士。但我不会住在这里。” “你在路上没有载陌生人,是吧?” 特芮丝笑了起来。卡罗尔缓慢的声音流过她的身体,感觉就像卡罗尔正在碰触着她。“有什么消息?”特芮丝问。 “今晚?没有。房子里很冷,佛罗伦斯要到后天才回来。艾比在这里。你想要向她问声好吗?” “艾比没在你身旁?” “没有,她在楼上绿色的房间,门关得紧紧的。” “我现在不太想跟她说话。” 卡罗尔想知道她所有的事情,路上的情况怎样,她现在穿的是黄色的还是蓝色的睡衣。“没有了你,我今晚很难入睡。” “没错。”这句话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特芮丝感觉到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了。 “你除了没错之外,就不能说点其他的事情吗?” “我爱你。” 卡罗尔吹了声口哨,然后又是沉默。“亲爱的,艾比拿到支票了,但是没有找到信。她没接到我的电话,反正这里没有什么信。” “你有找到书吗?” “我们找到书了,但是里面没东西。” 特芮丝怀疑那封信有没有可能是在她自己的公寓里。但她可以清楚地记得书里面有一封信,占据着一个位置。“你认为有人到你家翻过东西吗?” “不太可能,很多迹象都显示没有。别担心这件事好吗?” 不久后特芮丝上了床,把灯关掉。卡罗尔要她明天晚上也打电话过去。有好一阵子,卡罗尔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环绕不去,接着一股忧郁袭上心头,她把两只手直直地放在身体边躺着,感觉身旁就是空洞的空间,仿佛她已经摆好姿势,要被送进坟墓里去了。然后她就睡着了。 隔天早上,特芮丝找到一个还不错的住处,在半山坡的一条街上,一个很大的前厅,还有一扇摆满植物、挂着白色窗帘的窗。里面有一张四根柱子架起来的床,地板上还有椭圆形的地毯。女房东说,这个房间每个礼拜要价七元,但特芮丝说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在这里住上一个礼拜,所以最好是以日计价。 “那还是一样,”女房东说,“你是从哪里来的?” “纽约。” “你会一直住在这里吗?” “不会。我只是在等一个朋友跟我会合。” “男的还是女的?” 特芮丝笑了。“女的,”她说,“后面的车库还有空位吗?我有一辆车。” 那女人说还有两个车位,如果住在那里的话,车位就不收钱。她年纪不大,但已经有点驼背了,身体也很虚弱。她叫伊莉沙白·库柏太太,她说自己经营房间出租已经十五年了,最早的三个房客里还有两个人依旧住在这里。 也就是在这一天,她认识了达屈·休柏和他的太太。他们两人在公共图书馆附近开餐馆。达屈是个年约四十岁的瘦小男人,有一双好奇的蓝色小眼睛,他太太艾德娜很胖,担任厨师的工作,话说得也比他少很多。几年前达屈曾经在纽约工作过一阵子,他还问了她一些纽约市内的情况,而她刚好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只能提到达屈从来没听过,或已经遗忘的地方。也不知什么缘故,他们之间沉缓、拖泥带水的对话让彼此都笑了起来。达屈问她想不想和他太太出去看摩托车比赛,礼拜六在城外举行,特芮丝说好。 她买了厚纸板和胶水,动手制作她回到纽约后想交给哈凯维的舞台场景模型。等她十一点半出门去战士饭店打电话给卡罗尔时,这些模型已经快做完了。 卡罗尔不在家,没有人接电话。特芮丝一直等到一点都还在打电话,最后才回到库柏太太的房子。 隔天早上十点半左右,特芮丝终于找到了卡罗尔。卡罗尔说她前一天已经和她的律师谈过了,但要等到他们知道哈吉进一步的动作,她和律师才能想出具体的对策。卡罗尔没跟她谈很久,原因是她在纽约还有一个午餐约会,又要赶着写一封信。听起来卡罗尔好像开始担心哈吉会采取什么行动了,她已经试着打了两次电话给哈吉,都没找到。不过最让特芮丝心烦的是卡罗尔粗鲁的态度。 “你的决定都还没有改变吧。”特芮丝说。 “亲爱的,当然没有。我明天晚上会办个宴会。我会想念你的。” 特芮丝离开时,在饭店的门槛上绊了一跤跌倒了,她感觉到第一波孤独空洞的浪潮漫溢全身。明天晚上要做什么呢?到图书馆看书到晚上九点关门为止?制作另一组场景模型?她细数卡罗尔说的宴会宾客名单,麦克斯和克莱拉·提柏特这对夫妻,住在离卡罗尔家不远的地方,他们家里有个温室,特芮丝也曾见过他们一次;至于卡罗尔的朋友泰西,特芮丝则从未见过;还有史丹利·麦克维,就是那个在她们去中国城的那夜先和卡罗尔会面的男人。卡罗尔没有提到艾比。 卡罗尔也没有叫她明天再打电话过去。 她继续走着,脑海里又浮现出卡罗尔离开前最后一刻的画面,又在她的眼前重演了一遍。卡罗尔站在迪莫伊机场的登机门口挥手,卡罗尔的身影已经变得微小、遥远,因为特芮丝不得不站在飞机场的铁丝网后面。上下飞机的活动舷梯已经移走,但特芮丝心想,他们关上机门之前,还有几秒钟的时间。接着卡罗尔再度出现在登机门口,时间长得足以让她在门口稳稳地站了一会儿,让特芮丝能看到她,然后对特芮丝做出飞吻的姿势。不过卡罗尔回到机门边飞吻这件事,已经有了超乎常理的意义。 礼拜六,特芮丝开车带着达屈和艾德娜去看摩托车比赛。之后他们邀她回家里用餐,但她没有接受。那天没有收到卡罗尔寄来的信,她期盼那至少会捎个讯息过来。礼拜天更让她沮丧,当天下午她开着车,从大苏族河一路向上前往戴尔急流,那也没有改变她内心的沮丧。 礼拜一早晨,她坐在图书馆看剧本。下午两点左右,等到达屈的餐馆里中午用餐的人潮逐渐散去,她才走进去喝了些茶。她在点唱机放歌的同时和达屈聊了起来,播放的歌曲正是她以前和卡罗尔一起时曾放过的歌。她告诉过达屈,那辆车是她正在等候的那个朋友的。达屈偶尔问了几个问题,她就告诉他卡罗尔住在新泽西,可能会搭飞机过来,还告诉达屈说,卡罗尔想去新墨西哥州。 “卡罗尔想?”达屈擦拭玻璃杯时转向她。 一种奇怪的厌恶感在她心中出现,因为他说出了她的名字,她决定再也不要提到卡罗尔了,不要向城里的任何人提到卡罗尔了。 卡罗尔的信终于在礼拜二抵达,只是一则简短的讯息,说弗雷德对情势的态度比较乐观,看起来除了离婚外,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可能在二月二十四日就能离开。特芮丝读信的时候开始微笑,她想出去找人庆祝,但又没有人可以一起庆祝,能做的只有散步,在战士饭店的酒吧独自喝酒,还有思念五天后才能见面的卡罗尔。也许除了丹尼以外,她不想跟任何一个人共处。史黛拉·欧维顿呢?史黛拉能带来欢乐的气氛,不过她也不能把她和卡罗尔之间的事情告诉史黛拉。这件事她能向谁说呢?假如现在能看到史黛拉,应该也很不错。她几天前就想写张卡片给史黛拉,但一直到现在还没动笔。 那天深夜,她写了封信给卡罗尔: 你的消息太棒了,我在战士饭店独饮了一杯鸡尾酒庆祝。不是我作风保守,但你知道孤独一人时,一杯酒有三杯的效果吗?……我爱这个小城,因为这里让我想到你。我也知道你对这个小城没有特别的感觉,但这不是重点。我的意思是,我好希望你在这里,但你又不在这里…… 卡罗尔的回信里面说: 一开始,先让我这样说:我一直不太喜欢佛罗伦斯。佛罗伦斯可能找到了你写给我的短信,然后用高价卖给了哈吉。哈吉之所以知道我们(至少是我一个人)在哪里,大概也跟她有关,我对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不知道我在家里留下了什么东西,或者是她偷听到了什么事情。我以为我话不多,但是如果哈吉花了功夫贿赂她……我也确定哈吉这样做了,那事情就很难说了。反正他们在芝加哥逮到我们了。亲爱的,我不知道这件事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了。我可以告诉你大概的情况,那就是,现在没有人告诉我进度,事情就是突然之间出现的。如果有谁能够掌握事实,那就是哈吉了。我跟他通过电话,他也不肯告诉我任何事。当然,这些都是精心设计的手段,用来恐吓我,让我不战而降。如果他们当中有人以为我会不战而降的话,那就太不了解我了。当然,这场战争和琳蒂有关,亲爱的,我很不愿意面对争执,而且我大概不能在二十四日离开了。 哈吉今天早上在电话里跟我说了那封信的事情。我在想,那封信大概是他最有力的武器(就我所知,窃听录音机的事件只发生在科罗拉多泉市),所以他才会让我知道。但我也可以想像,你写完这封信的时候,我们两人还没出发旅行呢,所以哈吉能从里面了解的东西也十分有限。哈吉只是在用他特有的沉默方式威胁我,希望我在琳蒂的监护权这件事上完全退让。我才不会退让,最后的摊牌局面一定会出现,我只希望不要在法庭上发生。但是弗雷德已经准备好了,他很棒,他是唯一一个愿意直截了当跟我谈的人,但很不幸地,他也是所有人里面,对状况掌握最少的人。 你问我想不想念你,我想起你的声音、你的双手,还有你注视着我时的眼睛。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勇气,你的勇气也为我带来了力量。亲爱的,打电话给我好吗?如果你的电话是在客厅里公用的电话,那我就不想打给你了。最好在晚上七点左右打对方付费电话给我,你那边的时间是六点。 特芮丝正准备打电话给她的那天,接到一封电报: 暂勿来电。稍后解释。亲爱的。爱你。卡罗尔。 库柏太太看着她在客厅里读电报。“你朋友拍的电报?”她问。 “对。” “希望没什么严重的事。”库柏太太有盯着人家看的习惯,特芮丝特意抬起头。 “没有,她要来了,”特芮丝说,“她只是被耽搁了一会儿。” 第二十一章 阿尔伯特·肯尼迪。喜欢他的人都叫他柏特,他住在后面的房间,也是库柏太太最早的房客之一。他四十五岁,在旧金山长大,但看起来比特芮丝在小城里遇到的任何人都要像纽约人,光是这个特点,就足以让特芮丝避免跟他碰面。他常邀特芮丝去看电影,但她只去了一次。她心情烦躁,只想自己到处逛,随意看看,想想事情,因为天气太冷,风太大,没办法在户外素描。而且一开始吸引她的景色现在已经变得没有新意了,不能拿来当素描的主题,都是因为这些景象她已经看了太多次,等待了太久。特芮丝几乎每天晚上都到图书馆报到,坐在桌旁边看六七本书,然后才绕路回去。 她回到居所,只是为了过一会儿后继续外出闲逛,让自己在一阵阵寒风下冻僵,或让风带她沿街前行。要是没有风,她就不会继续走。有扇窗户流露出灯光,她看见里面有个女孩坐在钢琴边;另一扇窗里面有个男人在大笑;她又在另一扇窗里看见一个女人在缝东西。她想起自己连一通电话也不能打给卡罗尔,想起自己现在甚至不知道卡罗尔此刻在做什么。她觉得比风还要虚空。她感觉到卡罗尔的信中还隐瞒了某些情节,没有把最糟糕的事情告诉她。 在图书馆里,她看着书里欧洲的照片,有西西里的大理石喷泉、阳光下的希腊古文明遗迹,想像自己和卡罗尔有朝一日是不是真的会到这些地方游览。她们还有很多事没做,包括两人首度横跨大西洋的旅程,还有每个早晨,不管在哪里,她从枕头上一抬起头就可以看到卡罗尔的脸,知道那天属于她们两人,没有任何事情会拆散她们。 还有那件美丽的东西,在街上一家她没去过的古董店里阴暗的窗户边,立即震慑她的心灵和肉眼。特芮丝盯着那件东西,感觉到那件东西消弭了心里无名的、早已遗忘的渴望。这件物品的瓷质表面上用彩色亮釉漆着明亮的小小菱形图案,颜色有红、蓝、深红和绿色,轮廓则是和丝绣一样闪亮的金色,即使覆盖在一层薄薄的灰尘之下,看起来依旧美丽。旁边还放了一只金戒指。这是一个小小的蜡烛台。她想,这个蜡烛台是谁做的,又是为了谁而做的? 隔天早晨她回到这家店,买下这件美丽的物品,想要送给卡罗尔。理查德寄来的信也在那天早晨从科罗拉多泉市转寄过来。特芮丝坐在街上的石凳上,把信打开。图书馆就在那条街上。理查德用公司的信纸写信:桑姆科罐装瓦斯公司。烹饪、热能、制冰。理查德的名字出现在最顶端,职务是杰弗逊港分公司总经理: 亲爱的特芮丝: 我要感谢丹尼告诉我你现在人在哪里。你或许认为我这封信对你来说没有必要,也许对你来说真的是如此;或许你还没脱离我们那天在咖啡店谈话时你所身处的迷雾。但我认为有必要把事情讲清楚,那就是:我现在的感觉和两个礼拜之前已经不一样了。上次我出于冲动写信给你,那时就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我也知道你不会回信,我也不期待你回信。当时我已经清楚知道,我不再爱你了。我现在对你的最大感觉,也是我一开始就对你怀抱的感觉,那就是厌恶。我厌恶你,是因为你和那女人纠缠不清,而且因此把所有人都置之不顾。我也相信你和她的关系非常病态,非常可悲。我知道你和她不会长久,我从一开始就这样说过了。遗憾的是,这段关系结束后别人也会很厌恶你;至于他们会有多厌恶你,那就要看你现在虚掷生命到什么程度来决定了。你和她的关系既幼稚又欠缺坚固的根基,就如同仰赖没有营养的糖果或者其他东西过日子,而不吃有益生命健康的粮食一样。 我现在常想我们放风筝那天你问我的问题。我真希望我当时就先采取行动,不要让事情演变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因为当时我还爱你,还愿意出力拯救你。现在我不爱你了,也不愿再出力救你了。 大家还是跑来问我你的事情。你要我告诉他们什么呢?我打算把真相告诉他们,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摆脱这件事,我再也无法背负这件事情了。我已经把你留在我家里的东西寄回你的公寓,如今我只要稍稍想到你,稍稍想到必须与你联系一下,都会把我弄得心情低落;一切与你相关的东西,我碰都不想碰,更不想碰你这个人。我现在可是出于理智才说这些话的,不过我认为你大概一个字也听不懂,我觉得你只能听懂以下这句话:我再也不想和你有牵连了。 她可以想象理查德写这封信时,柔软的薄唇必定紧绷成一条直线,而且上唇也会产生细小的、绷紧的皱纹。顷刻间她仿佛清楚看到了他的脸,但一晃他的脸庞又消失了,已经模糊且远离;而理查德这封信带来的纷纷扰扰,现在也已经模糊而遥远了。她站起来,把信放回信封,然后继续往前走,希望理查德就这样把自己给彻底忘记算了。但她只能想象理查德用一种热切的、亟欲与人分享的奇特态度,到处去讲她的事情;这种奇特的态度,她离开纽约之前就看到过了。她想象着某天晚上理查德在帕勒摩酒吧,把她的事情讲给菲尔的那种画面,也想象着他告诉凯利一家人的画面。不管他怎么说,她可是一点都不在乎。 现在大概十点了,新泽西时间是十一点,她不知道卡罗尔在做什么呢?正在听着陌生人对她的指控吗?正在想念自己吗?卡罗尔现在有时间想念她吗? 那天天气很好,冷冽无风,阳光当空照耀。她也可以开车到外面走走,已经三天没用车了,但马上又明白自己并不想开车。有天她收到卡罗尔的来信之后心情大振,开着车在前往戴尔急流镇的笔直道路上狂飙到九十码,不过这也好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她回到库柏太太家的时候,另一位房客布朗先生正好站在前面走廊上,坐在太阳底下,双腿用毯子包着,帽子下拉盖住眼睛,好像在睡觉一样。但他还是大喊道:“嗨,你好,我的姑娘!今天好吗?” 她停下来和他聊了一会儿,问他关节炎的情况如何,想要学学卡罗尔对弗兰奇太太的客气态度。他们聊了些事情,彼此都大笑起来,她走回房间时仍在微笑着。然后她看见了天竺葵,骤然终止了她的好心情。 她细心地为天竺葵浇水,把它放在窗台上,尽量让天竺葵晒到阳光,但上面最小的叶子尖端已经变成褐色了。这个盆栽,是卡罗尔在迪莫伊上飞机之前替她买的,当时还有盆常春藤,但已经死了(花店的店员已经警告过她们,常春藤很脆弱,不过卡罗尔还是买了它)。特芮丝也很怀疑天竺葵能不能活下来。可是库柏太太栽培的各式植物依旧在窗边生长得相当茂盛。 “我在城里到处走,”她写信给卡罗尔说,“只希望我自己能够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前进,就是往东,最后走到你身边。卡罗尔,你什么时候才能来呢?或者我该去找你?和你分离这么久,我真的无法忍受……” 隔天她就得到了答案,有张支票从卡罗尔的信里跑出来,飘到库柏太太的客厅地板上,支票上写着两百五十元。卡罗尔在信里说(她的字体里面长形的圈圈比较松散,比较飘逸,小写的t字横线条则充分向左右延伸)说未来两周内她都不可能出门。那支票是让她飞回纽约,或者把车子往东开回去的。 信里面最后一段写道:“我觉得你搭飞机会比较好。现在就来,别再等了。” 这封信是卡罗尔在匆忙间写的,可能是抓住一时半刻的空当时间写的,但其中有种冷漠的感觉,吓到了特芮丝。她走出去,茫然地走到角落里,还是把前一晚写的那封信投入了邮筒。那是一封沉甸甸的信,信封上贴了三枚航空邮票。她大有可能在十二小时之内就看到卡罗尔,但这样想又没有带给她太多安慰。她是否应该今天早上就离开?还是今天下午?他们会对卡罗尔怎样?她猜想,如果现在就打电话给卡罗尔,卡罗尔会不会生气?如果她这么做,会不会往整个不利的局势里又增添额外的危机? 她现在人在外面,找了张桌子坐下,桌面上放着咖啡和柳橙汁。之后她看了手里另一封信,她认出左上角那种潦草的字迹,是罗比谢克太太寄来的。 亲爱的特芮丝, 非常感谢你上个月寄来的美味香肠,你真是个善良又甜美的女孩,我想在此对你表示感谢,你人真好,在这么长的旅途中还会想到我。我最喜欢的就是那些漂亮的明信片,特别是从苏族瀑布寄来的那张大明信片。南达科他如何呢?有没有看见山和牛仔?我从来没有机会出门去旅行,只去过宾州。你真是个幸运的女孩,年轻、漂亮又善良。我还在店里工作,店里一切如常,每件事都一样,只不过现在天气比较冷。你回来的时候务必来看我,让我替你煮一顿美味可口的晚餐,不是从熟食店买来的现成食物。再次谢谢你寄来的香肠,我吃了好几天,真的是又独特又好。诚挚祝福。你真诚的朋友。 露比·罗比谢克 特芮丝滑下了凳子,在桌上放了点钱付账,然后一路跑到战士饭店打电话,听筒贴着耳朵耐心等待,听到电话在卡罗尔家里响起,但没有人接。电话响了二十次,还是无人接听。她也想到要打给卡罗尔的律师弗雷德·海梅斯,后来又决定不要这么做。她也不想打给艾比。 那天正下着小雨,特芮丝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等着下午三点的到来,她想等到三点的时候再打给卡罗尔。中午时分,库柏太太为她端了一盘午餐进来,特芮丝什么东西也吃不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库柏太太还以为她病了。 到了五点,她还在尝试联络卡罗尔。最后电话铃响终于停了,线路里面出现一团混乱,有好几个接线生同时发话,彼此询问这通电话到底是怎么转接的。特芮丝听见话筒另一端的卡罗尔传来第一句话是“好,妈的!”。特芮丝笑了起来,手臂也突然不痛了。 “喂?”卡罗尔突然说话了。 “喂?”通讯很糟糕。“我收到信了,有支票的那封信。卡罗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什么?” 卡罗尔的声音好像一直受到干扰,连续的杂音一再重复。“特芮丝,我认为电话应该是被窃听了……你还好吗?要回来吗?我现在不能谈太久。” 特芮丝不发一语,皱着眉头。“好,我想我今天就可以离开了。”然后她脱口而出,“卡罗尔,怎么回事?我真的不能再忍受了,我完全不明白状况!” “特芮丝!”卡罗尔硬是把特芮丝的话切断,就像把话删除一样。“你回来好吗?这样我才可以跟你详谈。” 特芮丝认为她听到卡罗尔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但是我现在就想要知道状况。等我回去时,你能跟我见面吗?” “特芮丝,你要坚持下去。” 她们以往是用这种方式交谈的吗?这是她们所使用的话语吗?“那你能撑下去吗?” “我也不知道。”卡罗尔说。 一阵寒意袭上特芮丝的手臂,直透入握着电话的手指。她觉得卡罗尔在恨她,因为那是她的错,她犯了愚蠢的错误,让佛罗伦斯找到那封信。可能已经有状况发生了,所以卡罗尔不能,甚至不想再见到她。“法庭的事情,开始了吗?” “已经结束了,我写信告诉过你。我现在不能再说了,再见,特芮丝。”卡罗尔还在等她回话。“我现在要说再见了。” 特芮丝慢慢地把听筒放回电话上。 她在饭店大厅里站着,盯着柜台四周模糊的人影,把卡罗尔的信从口袋里拿出来再读一次,但卡罗尔的声音变得更近,卡罗尔不耐烦地说:“你回来好吗?这样我才可以跟你详谈。”她把支票拿出来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把支票撕掉,将碎片放进黄铜垃圾桶里。 等她回到住处,再一次见到自己租来的房间时,眼泪才落了下来。双人床的中间凹陷了一处,一叠卡罗尔寄来的信放在桌上。这个地方,她连一晚都待不下去了。 她要找个饭店过夜,就算卡罗尔电话里提到的信隔天早上没有抵达,她也会离开这个小城。 特芮丝把手提箱从衣柜里拖下来,放在床上打开。白色手帕折好的角从一个口袋里冒了出来,特芮丝把手帕拿出来,拿到鼻子边,想起在迪莫伊那天早晨卡罗尔把手帕放在那里,上面还有少许香水的余味。她也想起卡罗尔当时开着玩笑把手帕放在那里,她也跟着笑了一番。特芮丝把一只手放在椅背上,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漫无目标地上下晃动着。她只能感觉到一片模糊,就像眼前的桌面一样模糊,就像她皱眉凝视卡罗尔寄来的那些信一样模糊。突然间,她把手伸向靠在书桌后部书上的一封信,虽然这封信就在眼前,但她却还没有读过。特芮丝把信打开,这就是卡罗尔在电话里所说的信,信很长,有些信纸上的墨水字迹是淡蓝色的,有些则是黑色,有些字句已经用笔划掉了。她读了第一页,然后又从头再读了一次。 星期一 亲爱的, 我甚至连开庭那天都没有出席。今天早上他们把哈吉想用来对付我的东西先看了一遍。对,他们把我们的对话录下来了——就是在滑铁卢的对话。有了这种东西当证据,就算我出庭也于事无补了。我应该要感到羞愧,我并非为我自己而羞愧,而是我的孩子,更不用提我不希望你必须要出席的想法。今天早上的情况非常简单,我就是投降了。律师说,现在重要的是我将来想做什么,这一点就会决定我未来还能不能看到我的孩子,因为哈吉现在可以轻易地取得她的监护权。问题就在于,我会不会和你断绝关系(他们还说,我也应该和其他像你一样的人断绝关系!)。他们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不过有十几个人同时开口,场面真的很像末日大审判的情况。他们提醒我说我有责任,还提醒我考虑我的处境,还有我的未来。(他们究竟是把什么样的未来绑在我身上?六个月以后,这些人还会回头检视我的未来吗?)我告诉他们说,我不会和你见面了。我在想,不知你能否理解这种情形,特芮丝,你还这么年轻,甚至从来没有体验过被母亲尽其所能地照顾。就因为我承诺他们说不再和你见面了,所以他们给了我一个很棒的赏赐:每年我有权利与我自己的孩子相处几个礼拜。 几个小时后—— 艾比来了。我们谈到了你,她要我代她问候你。艾比再度提醒了我几件我已经知道的事情:你还很年轻,你仰慕我。艾比认为我不应该把这封信寄给你,应该在你来的时候亲自告诉你才对。我们还为此而大吵了一架。我告诉她,她不像我这么了解你;在某些事情上,我也认为她不如你那么了解我,她不了解的就是情感的部分。亲爱的,我今天真的不太快乐,现在正在喝裸麦威士忌,我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说,这种酒只会让我变得更沮丧。不过我和你共同生活了这几个礼拜,其实我的心里还没做好准备来处理眼前的状况。我们相处的日子非常愉快,相信你比我还清楚这点。虽然我们的关系目前只是开了个头,但我在这封信里想告诉你的是,我们有了这个开始,接下来的事情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永远不应该知道,永远注定不会知道了。我们两人从来没吵过架,向来就认为我们在这世间所求所想的,就是彼此厮守在一起而已。我不知道你爱我多深,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两人相处的甜美时光,只是个开始而已。我们相处的时间这么短暂,或许对你产生的影响比较小;你曾说过,不管我变得怎样,不管我说话再粗,你依然爱我。我在此也要说,我爱你,整个你,过去的你,未来的你。我说的这些话,如果那些人听得懂,如果能改变任何事情,那我也一定会在法庭上公开这么说的,我毫无畏惧,并不害怕这样说。我的意思是,亲爱的,我写这封信给你,希望你能体谅我的所作所为,体谅我昨天为什么会告诉律师说我不再跟你见面了,体谅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这些人说我不再跟你见面了。如果我认为你不能体谅我,如果我认为你现在不想回来,那我就是低估了你。 特芮丝停下来,然后站起来,慢慢走到她的写字桌前。是的,她能理解卡罗尔寄这封信给她的原因,因为卡罗尔爱她的孩子,更甚于爱她。也因为这样,那群律师才能够打击她,强迫她做出他们希望她做的事。特芮丝不敢想像卡罗尔被迫做出决定的样子,但这种光景就出现在卡罗尔的信中。特芮丝知道,卡罗尔投降了。有一瞬间,她有种古怪的感觉,认为卡罗尔只把自己的一小部分投注在她身上。她也因此突然觉得两人密切相处的这一个月时间,就像一个巨大的谎言,裂缝产生,世界倾覆。但接下来她又不相信事情是这样的。不过事实俱在,卡罗尔已经选择了自己的小孩。她盯着桌上理查德写来的信,感觉到她想对他说的一字一句,在内心如潮水汹涌而来,这些话她从来没对他说过。他到底了解她多少?他到底了解过她多少? ……又夸大,又被低估。(她读着又一页卡罗尔的信)对我而言,亲吻以及男女床笫的愉悦,这两件事情之间似乎只有程度上的差别。举例而言,亲吻并不应被低估,亲吻的价值也不能被任何人所断定。我在猜想,这些男人是不是以“自己的行为能否制造出小孩”为标准,来衡量愉悦的程度呢?如果他们的行为能制造出小孩的话,他们就有可能会认为自己可以从中获得更大程度的愉悦。我现在说的,毕竟是和愉悦程度有关的问题,但如果要争辩“冰淇淋甜筒”和“足球比赛”两者之间的差别,或者贝多芬的四重奏和《蒙娜丽莎》这件作品之间,何者能够产生比较多的愉悦,那又有什么用呢?这个问题还不如留给哲学家讨论吧。但是这些男人的心态是,我这种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是疯了就是盲了(我想,这些男人的心里面还有一点遗憾,遗憾像我这么一个美丽的女人,男人竟然得不到),有些人会把“审美标准”加入讨论之中,我指的当然是把这个标准加诸在我的身上。我认为如果他们真的想争论这件事的话,只会引人发笑罢了。但我没有提到的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更是没有任何人想到的一点就是,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间的亲密关系,是否有可能是绝对且完美的?这种绝对和完美,从来没有出现在男性与女性的关系之间。有些人要的,是否就是这种绝对而完美的关系呢?而其他人只是渴望男女之间善变又不确定的感情。昨天有人说,或至少暗示我说,我现在的所作所为会让我坠入人类邪恶和堕落的深渊。的确,自从他们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后,我就已经深深沉沦了。事实上,如果我继续这样下去,持续受到监视,持续被人攻讦,永远无法长时间拥有一个人,到头来我对其他人的认识都只是停留在表面,那样的情况才是真正的堕落。或者说堕落的本质,就是逆着自己的天性生活。 亲爱的,我对你倾吐了这一切(卡罗尔把下一行划掉了),你对于你自己未来前途的掌控,一定比我好多了,让我成为你的错误示范吧。假如你现在受到的伤害,已经超越了你认为你所能承受的程度,假如我们之间的事情会让你(无论是现在或将来)怨恨我,那我就不应该觉得遗憾。我就是这样跟艾比说的。正如你说过的,我可能就是那个你注定要与之相遇的人,而且是唯一的那个人,你当然可以把这一切事情都置之脑后不管。但如果你心里还想着我们两人的关系,尽管现在遭逢到的失败及挫折,我知道你那天下午说的话是对的:我们的关系,不需要演变成这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真的想在你回来之后跟你聊聊,除非你认为你办不到。 你种的盆栽还在后院长得很好,我每天替这些植物浇水…… 特芮丝再也读不下去了。她听到门外有一阵脚步声缓缓走下楼,穿过客厅,脚步声远去时她打开门,站了一会儿,挣扎着抑制一股直接走出这幢房子,把一切都丢下不管的冲动。然后她走过客厅,来到后面库柏太太的门前。 库柏太太应门时,特芮丝把她先前准备好的话都说出来了,也就是自己当晚就要离开。她看着库柏太太的脸,库柏太太好像没有在听她说话,只是对自己所见到的景象加以回应。突然之间,库柏太太似乎成了特芮丝自己的倒影,她就是不能这样转身就走。 “嗯,我很遗憾,贝利维小姐。要是你的计划出了差错,我很遗憾。”她说,脸上只露出惊讶和好奇的样子。 随后特芮丝回到房间开始打包。躺在行李箱底部的是折好、压平的厚纸板模型,然后是她的书。一会儿之后,她听到库柏太太慢慢走近她的房门,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一样。特芮丝想,要是她端来另一盘食物,自己一定会尖叫起来。库柏太太敲门。 “亲爱的,要是有信寄来,我要把你的邮件转寄到哪里?”库柏太太问。 “我还不知道,我会写信让你知道。”特芮丝直起身来,只觉得头昏眼花,而且想吐。 “你今晚就要动身回纽约了,是吗?”库柏太太把六点过后的时间全部通称为“晚上”。 “还没有,”特芮丝说,“我只是要赶一点路。”她已经无法忍受独自一人了。她看着库柏太太的手,放在腰带以下的灰色格子花纹围裙里,使得围裙都鼓了起来;她看着破掉的家居软鞋放在地板上,磨得像纸一样薄。这双鞋在她还没有来这里之前,就已经踏在这些地板上好多年了,而且在她离开之后,还会继续走在同样的路径上。 “嗯,别忘了把你的后续状况告诉我。”库柏太太说。 “好。” 她把车开到一家饭店,并不是那家她一直给卡罗尔打电话的饭店,而是另外一家。然后她出去散步,觉得有点烦躁,一直避免走到以前她和卡罗尔一起走过的街道上。她想,她应该把车开到另一个小城里,于是停了脚步,有点想要走回车上。可是她又继续走着,也不在意自己到底置身何处。她一直走,走到自己觉得好冷。最近的取暖地点就是图书馆。她经过达屈的餐厅,往里面瞧了一眼,达屈也看到她了,他的头还是一样倾斜着,仿佛必须先往下看,才能看到窗户外面的她。他笑了,对她挥挥手,她也不由自主地挥手,算是道别。此刻她突然想起自己在纽约的房间,连衣裙还挂在长沙发上,地毯的角卷了边。她想,真希望现在就可以伸手出去把地毯拉平。她站在街上,往前看着逐渐变窄、看来稳固又有圆形街灯的大街。有个人沿着人行道朝她走来。特芮丝走上图书馆的阶梯。 图书馆员葛拉汉姆小姐一如往常地欢迎她,但特芮丝并没有走进阅览室。今晚只有两三个人在里面,秃头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他常坐在中间的桌子旁。以往有多少次她口袋里放着卡罗尔寄来的信,坐在那个房间里面呢?就好像卡罗尔在她身边一样。她爬上楼梯,经过二楼的历史和艺术区,往上走到她以前没去过的三楼,那里有一个看来满布灰尘的大房间,墙边有玻璃面的书橱,还有一些油画以及大理石半身像。 特芮丝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放松身体,感到一阵疼痛。她趴在桌上,把头枕在手臂上,突然觉得全身疲软,昏昏欲睡。可下一秒钟,她又把椅子推开站起来,感觉到连发根都因为恐惧而刺痛。其实她一直都在设法假装卡罗尔还没有离开她,假装她回纽约时就会见到卡罗尔,然后所有的情况都会和以前一样,也必须和以前一样。她紧张地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某种矛盾,某种补偿。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可能会自动碎成一片片的,或者会冲破房间对面的窗户玻璃。她看着荷马毫无生气的半身像,尘埃略微勾勒出他因好奇而扬起的眉毛线条。她转向门边,这才注意到门楣上的画像。 她本来想,这幅画只是类似的东西,而不是原作,不是真的。可是她认出这幅画了,深深撼动了她,越看就越明白这幅画就是一模一样的那幅,只是尺寸大了不少。她小的时候就看过这件作品,它就放在通往音乐室的走廊上,后来才被搬走。画里是个微笑的女人,身穿宫廷式的华丽服饰,手就摆在脖子下方,骄傲的头半转过来,仿佛画家正好捕捉到她的动作。这么一来,她那两只耳朵下方悬垂的珍珠耳环,看来也好像在晃动着。她认出了那张被塑造得短而坚毅的脸颊,厚实的珊瑚色双唇对着角落微笑,细窄的眼睛像是在嘲弄他人。坚挺但不算很高的额头,即使在画像中看来也有点突出于活灵活现的眼睛上方,那双眼睛可以预知万事万物,可以同时散发出同情关切以及嘲弄讪笑的眼神。那就是卡罗尔。她一直盯着这幅画作,无法转离视线,而画里的那张嘴正在微笑,眼睛对她投以嘲弄的目光。最后一道面纱也揭开了,显露出嘲弄和幸灾乐祸的表情,背叛已然完成,只留全然的满足。 特芮丝颤抖着,倒抽了一口气,跑过画像直奔下楼。在楼下的走廊里,葛拉汉姆小姐对她说了些话,一个急切的问题,特芮丝只听到自己的回答就像白痴的喃喃自语,因为她还在喘着气,拼命想要呼吸新鲜的空气。她跑过葛拉汉姆小姐旁边,然后就冲出图书馆了。 第二十二章 在街区的中间,她推开一家咖啡店的大门,却听到店里正在播放她以前和卡罗尔不管到哪里都会点播的一首歌,于是她又把门关上,继续往前走。音乐是活的,但世界是死的。她想,总有一天那首歌也会死去,但是这世界要如何复活呢?生命的滋味要如何回复呢? 她走回饭店房间,把毛巾浸上冷水盖在眼睛上。房间里很冷,所以她脱了衣服和鞋子,就上床了。 外面,有个刺耳的声音被空旷的空间所缓和,大叫着:“来买《芝加哥太阳报》喔!” 然后是一片静默。她想要入睡,疲惫感正在轻轻摇晃着她,令她觉得不舒服,像喝醉了一样。外面走廊上传来声音,有人说到放错一件行李。她躺在那里,用那条沾湿了、闻起来有药水味道的毛巾盖在肿胀的眼睛上,一种无力感征服了她。外面的声音在争执,她感到自己的勇气和意志力已经耗尽。在仓皇中她试着想象外面的世界,想起丹尼还有罗比谢克太太,想起鹈鹕出版社的弗兰西斯·科特,想起奥斯朋太太,还有她自己还在纽约的公寓。她的心智拒绝继续思索,却也停歇不下来;她的理智和她现在的心一样,不肯放弃卡罗尔。这些脸孔汇聚在一起,就像外面的声音一样。还有,艾莉西亚修女的脸、她母亲的脸也出现了。她想起在学校里睡的最后一间房间。她想起自己一大早偷溜出宿舍,像小动物一样狂奔过学校草坪。她想起有次看见艾莉西亚修女发狂似地跑过操场,白色的鞋子闪闪发光,就像鸭子穿梭经过茂密的草丛一样,好几分钟之后她才明白过来,艾莉西亚修女正在追着一只逃跑的鸡。她还想起有次在她母亲朋友的家里,她伸手去拿一块蛋糕,不小心把盘子打翻在地上,她母亲打了她一巴掌。她又看到学校大堂上的画像,那幅画有了呼吸,还有动作,就像卡罗尔一样,对她发出讥讽,对她冷酷以待,而且跟她断绝关系,仿佛某种邪恶又注定出现的目的已经达成。特芮丝的身体因为恐惧而紧绷了起来,外面走廊上的对话还在一直继续下去,传来尖锐的、令人心惊的声音,宛如池塘上的浮冰碎裂一样,落在她的耳边。 “你说你这样是什么意思?” “不是……” “要是你真的这样,行李箱就应该在楼下的行李寄放处……” “喔,我告诉过你……” “可你希望我搞丢一个行李箱,好让你不会丢掉你的工作!” 她在脑海里为每个短句附加上意义,就像进度落后的、慢吞吞的翻译者一样,最后终于摸不着头绪。 她在床上坐了起来,噩梦的结尾还萦绕在她的脑海里。房间几乎是全暗的,角落里潜伏着深重的阴影。她伸手去摸灯的开关,在灯光下半闭着眼睛。她把两毛五分钱铜板丢进嵌在墙上的收音机里,一听到收音机出现声音,立即把音量调大。是个男人的声音,之后开始放起快节奏的、听起来有东方风味的乐曲,也是以前在学校音乐欣赏课上听过的乐曲。她想起这首作品就是《波斯市场》,起伏的旋律总是让她联想到骆驼在走路,听到这首曲子,让她回忆起儿童之家小小的房间,墙上悬挂着取材自威尔第歌剧作品主题的插画。她在纽约的时候,也偶尔听到过这首曲子,但从来没有和卡罗尔一起去过。自从她认识卡罗尔以后,就再也没有听过或想到它过了。但现在音乐就像一座桥一样逐渐出现,跨越时间,又没有真正碰触到任何具体的事物。她从床边桌上拿起卡罗尔的木制拆信刀,她们在打包行李的时候,这把刀不知怎么搞的就跑进了她的行李箱。她触摸着刀柄,用手指在边缘摩挲着。触摸这个物体所获得的真实感并没有确认卡罗尔这个人的存在,反而更像是消除了她曾经存在的事实;触摸这把刀所获得的真实感并没有唤起太多她心里对卡罗尔的感觉,不如她们两人从来没有一起聆听过的乐曲更能让她想念着卡罗尔。她一面想着卡罗尔,心里还糅杂着一股扭曲的厌恶感,卡罗尔就好像是沉默又平静的遥远之地。 特芮丝走到洗手台用冷水洗脸。如果可以的话,她隔天就该找份工作上班了。她想要留在这个地方,工作两个礼拜左右,不要光躲在饭店里面哭泣。她也该写信给库柏太太,告诉她这个饭店的名字,只是单纯出于礼貌,纵使她不想,也必须这样做。她在苏族瀑布收到哈凯维的来信,内容礼貌而含蓄,她思索着自己是否应该再度写信给他。“……你回到纽约后,我很乐意再度与你相见,但今年我暂时不能给你任何承诺。不过等你回来后,倒可以考虑去见见联合制作人奈德·柏恩斯坦先生。他或许更有资格告诉你目前在剧场设计圈子里的情况……”算了,她不会再为了那件事写信了。 在楼下,她买了一张密歇根湖的风景明信片,刻意在上面写些愉快的讯息,寄给罗比谢克太太。她写这些讯息的时候,也明白它们看起来很虚伪,等她把明信片投进邮筒之后,突然感到身体精力旺盛,脚趾几乎都在跳跃着,迈步快走的时候血液里充满了活力,温暖了她的脸颊。她知道,自己和罗比谢克太太比起来要自由多了,有福气多了,她笔下写出的东西其实并不虚假,因为她拥有着这一切,她没有一蹶不振,也没有视力半盲,也没有感到痛楚。她站在一家店的橱窗边,很快补好了口红。一阵风吹来,她停住脚步让自己站稳。但在这阵冷风中,她可以感觉到春天的内核,就像一颗内在温暖又年轻的心脏一样。次日早晨她就开始找工作,先靠着剩下来的钱过活,把赚到的钱存起来带回纽约。当然,她也可以打电报到她开户的银行,提出户头里剩下的钱,但她不想这样。她想要用两个礼拜的时间在一群她不认识的人当中努力工作,做其他一百万人也在做的工作,站在这些人的角度来看世界。 她看见一则柜台接待兼文件归档员的征人启事,启事上说应征者不需要太多的打字技能,有意者来电亲洽。联系后对方认为她可以胜任,她也花了整个早上学会了归档的工作。然后其中一个老板用完午餐后走进办公室,说她想要的人最好具备基本的速记技能,特芮丝恰好不会速记,学校只教过她打字,没教她速记,所以这份工作就吹了。 那天下午她再度看遍征人启事栏,然后想起距离饭店不远的锯木工厂外墙上贴了个招牌:“征女性,担任办公室行政及存货管理。一周四十元。”如果他们没有要求速记,她也许能胜任。她走到锯木厂边强风吹过的街道时已是下午三点了。她抬着头,让风把她的头发从脸上往后吹,想起卡罗尔说过,我喜欢看你走路的样子,远远看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只有五英寸高,就走在我的手掌上面。在风声的呢喃中,她听见卡罗尔柔软的声音,却变得紧张起来,还掺杂着苦涩与恐惧。她走得更快了,还跑了几步,仿佛这样就可以跑离爱情、憎恨与厌恶的困境。在这样的困境中,她的思绪慌乱了起来。 锯木厂的一角有个小小的木头办公室,她走进去,见到了赞布洛斯基先生。他是个动作很慢的秃头男人,戴着一只金色怀表,表链横越他的身体正面。特芮丝还没问他应试者是否需要具备速记技能,他就主动说这里不需要这项技能。他还说,今天下午和隔天就是试用期。隔天有另外两个女孩进来应征,赞布洛斯基先生也记下了她们的名字,但是隔天还不到中午,他就告诉特芮丝说,这份工作是她的了。 “假如你可以早上八点上班的话。”赞布洛斯基先生说。 “我没问题。”那天早上她九点才来的,但是如果他要求的话,就算是早上四点她也会准时出现。 她的工作时间是八点到四点半,工作内容只是检查伐木场送到这里的货品和他们的订货单是否相符,然后写信确认。她从办公桌边看不到什么木材,但空气里一直飘着木材的味道,仿佛锯子才刚切开白色松木板的表面。她也可以听到卡车开进锯木厂时,木材跳动、摩擦的声音。她很喜欢这份工作,喜欢赞布洛斯基先生,也喜欢跑来办公室火炉旁边暖手的伐木工人和卡车司机。有个伐木工人叫史蒂夫,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年轻人,蓄着金色的胡茬,好几次邀她到街上的餐厅吃午餐,也邀她礼拜六晚上跟他约会,但特芮丝不希望整个晚上都跟他或其他任何人在一起。 有天晚上,艾比打电话给她。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打了两次电话到南达科他,最后才找到你?”艾比有点生气地说,“你在那里干什么?什么时候才回来?” 听见艾比的声音,一下子把她拉近到了卡罗尔身边,就好像亲耳听到卡罗尔说话一样。艾比的声音也让特芮丝的喉咙出现了空洞的紧绷感,好一会儿她连话都讲不出来。 “特芮丝?” “卡罗尔在你旁边吗?” “她人在维蒙特,生病了。”艾比粗哑的声音说道,声音里没有一丝笑意。“她在休息。” “是不是她病到不能打电话给我?艾比,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她的病情有没有好转,还是恶化了呢?” “好转了。你为什么不打给她问问看?” 特芮丝捏紧着话筒。对,她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卡罗尔?因为她一直在想着一张画像,而不是想着卡罗尔。“她怎么了?她……” “问得好。卡罗尔已经写信告诉你事情的经过了,对吗?” “对。” “嗯,你要她像橡皮球一样到处弹吗?还是要她跑遍全美国到处追你?你以为这是什么?捉迷藏游戏吗?” 上次和艾比吃午餐时谈到的话,现在回头来再度重击了特芮丝。在艾比眼中,整件事情都是她的错。佛罗伦斯找到的信只是她犯下的最后一件大错。 “你什么时候才回来?”艾比问。 “大概还要十天,除非卡罗尔想早点用车。” “她还不需要,十天之内她还不会回家。” 特芮丝逼着自己说:“那封信,我写的那封信,你知道他们是在之前,还是在之后找到的吗?” “在什么之前?在什么之后?” “在侦探开始跟踪我们之后。” “他们是在侦探开始跟踪你们之后才发现的。”艾比叹了口气说道。 特芮丝咬着牙。艾比怎么看她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卡罗尔怎么想。“她在维蒙特哪里?” “要是我是你,就不会打给她。” “你不是我,而且我想打给她。” “别打给她,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我可以帮你传递讯息,这很重要。”然后是一阵冰冷的沉默。“卡罗尔想知道你需不需要钱,还有车怎么样。” “我不需要钱,车子很好。”她必须再问一个问题,“琳蒂对这件事知道些什么?” “她知道离婚的意思,她也想和卡罗尔住在一起,不过这样也没办法让卡罗尔好过一点。” 很好,很好,特芮丝想这么说。她不会打电话麻烦卡罗尔,也不会写信给卡罗尔,只有在车子出了状况时她才会写信。她放下话筒时,整个人都在发抖,然后又立刻拿起话筒对柜台说:“我这里是六一一号房,麻烦不要帮我转接长途电话了。任何长途电话都不要帮我接进来。” 她看着床头桌上卡罗尔的拆信刀,这把刀现在就代表着卡罗尔这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有雀斑,一颗牙齿的边上缺了个口的卡罗尔。她还亏欠卡罗尔这个人任何事情吗?就好像理查德说过的,是卡罗尔在玩弄她吗?她还记得卡罗尔的话:“如果你有丈夫和小孩的话,情况就有点不同了。”她对着拆信刀皱了皱眉头,觉得很疑惑,为什么突然间这把刀又变成了单纯的一把刀,为什么突然间不管她将这把刀子留下来或丢掉,对她都无所谓了。 两天后艾比寄了一封信给她,里面有一张一百五十元的支票,艾比吩咐她“别在意”这张支票。艾比说她和卡罗尔谈过了,卡罗尔希望听到她的消息,她也把卡罗尔的地址给了特芮丝。艾比信里的口气相当冷淡,但这张支票的心意却不能说是冷淡。特芮丝知道,卡罗尔并没有要求艾比寄支票给她。 “谢谢你的支票,”特芮丝回信说,“你人真是太好了,但我不需要,也不会用掉。你提到我可以写信给卡罗尔,但是我认为我不能,也不应该这样做。” 有天下午,她下班回来时,看见丹尼坐在饭店大厅里,她几乎不敢相信。那个从椅子上起身微笑,慢慢走向她的黑眼珠年轻人,真的是丹尼?她看到他蓬松的黑发,翻起来的外套衣领把黑发稍微弄乱了,又看到他左右对称的、笑得很开的笑容。好熟悉的景象,仿佛前一天还见过他。 “你好,特芮丝,”他说,“惊讶吗?” “非常惊讶!我已经对你不抱希望了,已经有一两个礼拜没你的消息了。”她记得他说过他会在二十八号离开纽约,而那一天正好是她抵达芝加哥的日子。 “我也差点就不对你抱任何希望了,”丹尼笑着说,“我在纽约耽搁了一下,我想这样也算幸运吧,因为我一直要打电话给你,结果你的房东太太把你的地址给我了。”丹尼一直紧抓着她的手肘,两人慢慢走向电梯。“特芮丝,你看起来气色好极了。” “是吗?我真的很高兴能看到你。”他们前面有台电梯开着门。“你要不要上我房间来?”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还是现在太早了呢?我今天还没吃午餐呢。” “那样的话当然不会嫌早。” 他们走到一个特芮丝知道专卖牛排的餐厅。丹尼通常不太喝酒,但这次他甚至点了杯鸡尾酒。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他问,“你在苏族瀑布的房东太太告诉我,你是一个人离开的。” “卡罗尔最后不能出来了。” “喔。所以你决定在外面待久一点吗?” “对。” “待到什么时候?” “时间差不多了,下个礼拜我就要回去了。” 丹尼一面听着,一面用他温暖的黑眼睛盯着她的脸,没有显露出任何惊讶之情。“你为什么不干脆往西走,不要往东回去,到加州多待一段时间。我在奥克兰找到工作了,后天就要报到。” “什么样的工作。” “研究工作,正是我喜欢的工作。我的考试结果比我料想的要好。” “你是班上第一名吗?” “我也不知道,我很怀疑。不过他们评分的方式不一样。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丹尼,我想回纽约。” “喔。”他微笑着,看着她的头发,她的嘴唇。她突然想到丹尼从来没看过她像现在妆化得这么浓的样子。“你看起来好像一夕之间长大成熟了,”他说,“你换了发型是吗?” “有一点。” “你看起来不像以前那样担心受怕的样子了,也不像以前那么严肃了。” “我很高兴自己变成现在这样。”她和他在一起时,偶尔会觉得害羞,但不知道什么缘故,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很亲近,这种亲近的感觉里还存在着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正是她以前和理查德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感受过的。这种元素还带点悬而未知的感觉,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像一点点盐吧,她想。她看着丹尼放在桌上的手,看着在拇指下突出来的强健肌肉。她想起那天在他房里,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真是愉快的回忆。 “小芮,你有点想我吧?” “当然。” “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对我有点意思?就像你以前和理查德那样?”他问道。他的声音里面带有一点点惊讶的口气,仿佛他提出了一个绝妙的好问题。 “我不知道。”她很快地说。 “你现在没有在想理查德,对不对?” “你一定早就知道了,我没有在想他。” “那你在想谁呢?卡罗尔?” 她突然感到自己有如全身赤裸一般,坐在那里面对着他。“对,我在想卡罗尔。” “但现在不会想了吧?” 特芮丝很惊讶,他竟然能够完全不带有任何惊讶之情,不带有任何既定的立场来说这些话。“还在想。这件事……丹尼,我没办法跟任何人谈这件事。”她自己的声音听来既深沉又安静,就像另一个人的声音一样。 “要是你和卡罗尔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忘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觉得遗憾吗?” “不会。我会做出同样的事吗?会。” “你的意思是和其他人,还是和她?” “和她。”特芮丝说。她的嘴角扬起一个微笑。 “但结局是彻底的失败了。” “对,我的意思是,我也愿意再度经历这同样的结局。” “而且你现在还没经历完呢。” 特芮丝一句话也没说。 “你还会不会跟她见面?你介不介意我问这些问题?” “不介意,”她说,“不会了,我不会再跟她见面了,我也不想这样做了。” “那其他人呢?” “其他女人?”特芮丝摇摇头。“不会。” 丹尼看着她,慢慢地笑了。“这点很重要。或者说,这点可以让事情变得很不重要。”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特芮丝,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改变,你以后也会忘了这一切。” 她不觉得自己年轻。“理查德有跟你谈过吗?”她问。 “没有,有天晚上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是他还没开始,我就先打断了他。” 她感觉到嘴边出现苦涩的笑容,然后吸了最后一口短短的香烟,把烟熄掉。“我希望他找得到人听他说话,他很需要听众。” “他觉得他被甩了,自尊受伤了,不过你也别以为我和理查德一样。我认为人们都自有其生活的方式。” 她心头突然浮现出以前卡罗尔告诉过她的一句话:每个成年人都有秘密。卡罗尔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一派轻松,其实她不管说什么话都是这样。但这句话在特芮丝的脑海里烙上痕迹,无法磨灭,就像卡罗尔写在法兰根堡百货公司销售单上的地址一样。她有一股冲动,想要告诉丹尼其他的事,例如图书馆的画像,学校的画像,还有卡罗尔,她不是画像,而是个有小孩和丈夫的女人,手上有雀斑,还有说粗话的习惯,以及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变得很忧郁的习惯。另外,她还有放纵自己意志的坏习惯。卡罗尔这个女人,在纽约经历过的事情比她在南达科他经历过的更多。她看着丹尼的眼睛,看着他下巴上的V字形凹陷。她知道到目前为止,她都还在某种魔咒之下,这种魔咒让她除了卡罗尔外,看不见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现在你在想什么?”他问。 “想你在纽约说过的,东西用完之后就丢掉的话。” “她就是这样对你的吗?” 特芮丝微笑。“是我想这样做。” “那就去找一个你永远不想丢掉的人。” “谁不会变老变旧呢。”特芮丝说。 “你会写信给我吗?” “当然。” “三个月以后才写信给我。” “三个月?”突然之间,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更早不行?” “不是这样啦,”他定定看着她,“三个月的时间还不错,不是吗?” “对,好,就这么说定了。” “再答应我一件事——明天休假,跟我一起去玩,我明晚九点前都有空。” “丹尼,我做不到,我要上班,而且我必须告诉老板,我下个礼拜就不做了。”她知道自己说的理由其实不够充分,或许丹尼也知道,他正看着她呢。明天她不想要和他在一起,这样会把气氛弄得太紧张了,他会让她过多地想到自己,她还没有准备好。 隔天中午,丹尼到了锯木厂,两人本来计划一起吃午餐,结果反而一整个小时都在湖滨大道散步、聊天。那天晚上九点,丹尼搭上了往西的班机。 八天后,她动身回纽约。她想尽快搬离奥斯朋太太的住处,把去年秋天之后就没再见面的朋友重新找回来。当然,还会有其他人,新的朋友。今年春天她要去读夜校,也想要完全改变自己的衣着。她的一切东西,她记得在她纽约衣柜里的每件衣服,看来都像青少年一样,看起来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衣服。在芝加哥停留时,她到处逛商店,急着寻找她现在还买不起的衣服。现在她能负担得起的,就是一个新发型。 第二十三章 特芮丝走进她的房间,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地毯的角拉平了。这个房间看来真是又狭小又悲惨,不过这就是她的房间,小小的收音机还放在书架上,枕头在长沙发上,这些东西像她很久之前写下、后来又遗忘的签名,依旧属于她这个人。那两三个挂在墙上的场景模型也是如此,只不过她现在刻意不去看这些场景模型。 她去了银行,从最后两百块钱里取出一百,买了一条黑裙子和一双鞋。 她想,明天就打电话给艾比,把卡罗尔的车子安排好。但不是今天。 今天下午她和奈德·柏恩斯坦有约,他是一出英国戏剧的制作人,哈凯维就是替他的戏剧制作场景。她整理出三个她在旅途中做好的模型,还有《小雨》的照片要给他看。就算她能在哈凯维那边谋得一个见习工作,拿到的薪水也无法过活。反正要赚钱,并不是非得去百货公司上班不可,还有其他的金钱来源。例如电视台。 柏恩斯坦先生冷淡地看着她的作品,特芮丝说她还没有和哈凯维先生谈过,还问柏恩斯坦先生知不知道哈凯维想要招收助手的事情。柏恩斯坦先生回答,那恐怕要由哈凯维自己决定,但据他所知,哈凯维现在不需要助理。柏恩斯坦先生也不知道还有哪个剧场场景工作室现在需要增雇人手。特芮丝想到那件售价六十元的衣服,还有存在银行的一百元。她已经告诉奥斯朋太太说她要搬家,所以她随时可以让别人进来看公寓。不过特芮丝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搬到哪里。她起身准备离开,微笑着向柏恩斯坦先生道谢,谢谢他看了她的作品。 “那电视台呢?”柏恩斯坦先生问,“你有没有试过走这条路?那里入行比较容易。” “我今天下午晚一点会去见杜蒙特[1]的人。”今年一月间,唐纳修先生给了她几个名字让她联络。现在柏恩斯坦先生又提供了更多名字。 接着她打电话到哈凯维的工作室,哈凯维告诉她说他正要出去,但她可以把她的模型放在他的工作室里,好让他明天一早就可以评估一下那些模型。 “对了,明天五点钟左右,圣·雷吉斯酒店会替吉妮薇·克莱奈尔办个鸡尾酒派对,欢迎你参加。”哈凯维说。他利落的断句语调让他柔和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数学一样精确。“这样至少明天我们确定会见面。你能参加吗?” “可以,我很乐意。在圣·雷吉斯酒店的哪个厅?” 他把邀请函念了一遍。D厅,五点到七点。“我大概六点就会到了。” 她离开电话亭的时候觉得非常快乐,感觉好像哈凯维已经邀她加入合作伙伴的行列一样。她一口气走了十二个街区到他的工作室,把模型交给那里的一个年轻人,哈凯维的助理常常换,年轻人已经不是她今年一月看到的那个人了。工作室的门关上之前,她毕恭毕敬地环顾了这个工作室,说不定他很快就会邀她加入,说不定她明天就会知道了。 她走进百老汇的一家杂货店,打到新泽西给艾比。艾比的语气完全不同了,和她上次在芝加哥听到的不一样。特芮丝想,卡罗尔的身体一定已经好多了。不过她没有问起卡罗尔的事,她打去是为了安排车的事。 “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可以去拿车,”艾比说,“但是你为什么不打给卡罗尔问一下呢?我知道她很想跟你说话。”艾比事实上是在让步。 “嗯——”特芮丝不想打给卡罗尔。她到底在怕什么?卡罗尔的声音?卡罗尔本人?“我会亲自把车交给她,除非她不希望我这样做。如果她不要我亲自把车交还给她的话,那我就再回电话给你。” “什么时候?今天下午?” “对,等一下。” 特芮丝回到店门口站了几分钟,往外看着骆驼牌香烟的广告,广告面板上出现了一张巨大的脸,吐出如巨型甜甜圈般的烟圈。她望着低矮灰暗、外表了无生气的计程车,像鲨鱼般在午后的车流中穿梭,又看着熟悉的餐厅及酒吧招牌、遮雨棚、阶梯和鳞次栉比伫立的窗户,望着红褐色调的小巷道里面那种混乱的场面,就像纽约数以百计的其他街道一样。她想起自己曾在西八十街某条小巷道上散步,步道是红褐色砂石铺面的,是用一层一层的人性、人生、起始、结束所铺上去的。她也记得这条街带给她的压迫感,还有她怎么匆忙跑穿过那条街,直抵外面的大道。这只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而现在,同样的街道也为她注入一种紧张的兴奋感,让她想要一头栽进去,走进有招牌和戏院遮雨棚的街道,走进行色匆匆、彼此互撞的人群中。她转身走回电话亭。 不一会儿,她就听到卡罗尔的声音。 “特芮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开始听到卡罗尔的声音时,特芮丝短暂地胆怯了一下,然后就平息下来了。“昨天。” “你还好吗?还是老样子吗?”卡罗尔的声音带着压抑,好像有人在她旁边一样,但特芮丝很肯定她是独自一人。 “不完全是。你呢?” 卡罗尔停顿了一下才回答。“你的语气听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了。” “对。” “我可以去找你吗?还是你不想要这样?我跟你见一次面就好。”还是卡罗尔的声音,但那些话却不像是她会说的,太谨慎,太不确定了。“今天下午可以吗?车还在你那里吗?” “今天下午我有几个约,没时间。”卡罗尔以前想见她时,她什么时候拒绝过了?“你要不要我明天把车开过去还你?” “不用,我可以自己去拿车,我又不是病人。那辆车还好吧?” “状况很好,”特芮丝说,“连一道刮痕也没有。” “那你呢?”卡罗尔问。不过特芮丝没有回答。 “我明天可以跟你见面吗?下午有空吗?” 两人约定下午四点半在第五十七街丽嘉酒店的酒吧碰面,然后就挂断了。 卡罗尔迟到了十五分钟。特芮丝坐在可以看到玻璃门的桌边等待,玻璃门通往酒吧。她终于看到卡罗尔打开门,她因为紧张而出现一阵小小的闷痛。卡罗尔的穿着和两人初次相遇的那天一模一样:同样的毛皮外套,同样的黑色皮质高跟女鞋,只是多了一条红色的围巾,衬托着她金黄色的头发。卡罗尔的脸瘦下来了,一见到特芮丝就稍微变了一下脸色,带着惊讶和一点微笑。 “你好。”特芮丝说。 “我差点认不出你了!”卡罗尔在坐下来之前,先站在桌子旁边看了她一会儿。“你真好,会来见我。” “别这样说。” 服务生过来了,卡罗尔点了茶。特芮丝也机械地照着点了茶。 “特芮丝,你恨我吗?”卡罗尔问她。 “不会。”特芮丝闻到卡罗尔淡淡的香水味,这股熟悉又甜美的味道现在却变得很奇怪,很陌生,这个味道并没有激起以前它曾带来的热情。她把手中的火柴盒放下。“卡罗尔,我怎么能恨你呢?” “我以为你会恨我,你曾经恨过我,是吗?”卡罗尔仿佛是在平铺直叙地告诉她一个事实一样。 “恨你?没有。”并不是真的恨,她可以这样说。但她知道卡罗尔在她脸上读出了恨意。 “现在你已经是大人了,头发和衣服都是大人了。” 特芮丝细细看着她灰色的眼睛,这双眼睛比以前更严肃;虽然卡罗尔骄傲的头颅散发出自信,但不知为何,她的眼睛却很愁苦。特芮丝再度看着卡罗尔,觉得那双眼睛深不可测,特芮丝突然感到一股失落的痛苦,卡罗尔还是很美。“我学到了一些经验。”特芮丝说。 “什么经验?” “我……”特芮丝停了下来,记忆突然被苏族瀑布小镇的那幅画像所阻碍。 “你知道吗,你看起来气色很好,”卡罗尔说,“你好像变了一个人,这是因为离开我吗?” “不是。”特芮丝很快地说。她皱起眉头看着她并不想喝的茶。卡罗尔用“变了一个人”这个词,让她想到出生这件事,让她感到尴尬。对,她离开卡罗尔后就重生了,变了一个人。她在图书馆看到那张画像的时候就重生了,她那时压抑住的哭泣,就像婴儿生下来之后的第一声啼哭,因为婴儿是在违背本身意志的情况下降临到这世界上来的。她看着卡罗尔。“在苏族瀑布小镇的图书馆里有张画像,”她说。然后她把整件事情告诉了卡罗尔,不带任何情绪,直截了当地说,就好像这件事情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一样。 卡罗尔听着,眼睛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卡罗尔看着她的样子,就像从远处看着一个她无法伸手拯救的人一样。“很奇怪,”卡罗尔安静地说,“而且很可怕。” “对。”特芮丝知道卡罗尔了解,她也看到卡罗尔眼中的同情。然后她笑了,但卡罗尔没有跟着笑,卡罗尔还是盯着她看。“你在想什么?”特芮丝问。 卡罗尔拿了根烟。“你说呢?我在想我们在百货公司相遇的那一天。” 特芮丝又笑了。“你朝我走过来的时候,真的是太美妙了。你为什么要走向我?” 卡罗尔停顿了一下才回答。“因为一个非常无聊的理由,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忙得要死的女孩。我记得你也没有穿工作服。” 特芮丝爆笑出来,卡罗尔只是微笑,但这时的卡罗尔看起来突然变回了原来的那个她,就像科罗拉多泉市那个侦探事件还没发生之前的卡罗尔。突然间,特芮丝想起手提包里她为卡罗尔所买的烛台。“我买了这个给你,”她拿给卡罗尔,“在苏族瀑布找到的。” 特芮丝在烛台周围包了一些卫生纸垫着。卡罗尔把烛台放在桌上打开。 “我觉得很好看,”卡罗尔说,“就像你一样好看。” “谢谢,我买的时候,也认为这个烛台像你一样好看。”特芮丝看着卡罗尔的手,那双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指尖靠着烛台细薄的边缘,就像她在科罗拉多看到卡罗尔的手指放在咖啡杯的盘子上一样,也像她在芝加哥所见的情景,也像她在那些已经忘了是哪里的地方所见的情景。特芮丝闭上眼睛。 “我爱你。”卡罗尔说。 特芮丝睁开眼睛,并没有抬头。 “我知道你对我的感觉不一样,是吗?” 特芮丝有股冲动,想要否认卡罗尔的话,但她能否认吗?现在她对卡罗尔的感觉已经不同了。“卡罗尔,我不知道。” “那是一回事。”卡罗尔的声音很柔软,充满期待,期待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 特芮丝盯着盘子上的三角形切片吐司。她想到琳蒂,她一直还没有问起她。“你见了琳蒂吗?” 卡罗尔叹了口气,特芮丝看到她的手从烛台上缩了回去。“有,上礼拜天跟她相处了一个小时左右。我想她每年都有几天下午可以来探望我,算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吧。我已经彻底输了。” “我本来以为你是说一年里面可以和她见面好几个礼拜。” “嗯,发生了一些事,哈吉和我之间的私事,他要我做出很多承诺,我不肯,他的家人也介入了。我不肯依照他们所规定的那种愚蠢要求来过我的生活,就算他们因此不让琳蒂见我,把我当成怪物一样不让我靠近琳蒂,我也不在意。他们的要求,简直就像一张不良行为的清单一样。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哈吉把一切事情统统告诉律师了——凡是律师还不知道的事情,哈吉全部说了。” “老天!”特芮丝低声说着。她可以想像这是什么意思。琳蒂会在某个下午前来探望卡罗尔,身边跟着虎视眈眈的家庭女教师,还没来之前这个教师就得到警告要小心卡罗尔,他们说不定已经告诉家庭女教师,别让孩子离开她的视线。琳蒂很快就会了解一切来龙去脉。这样看起来,就算琳蒂来探望卡罗尔,这种亲子相聚也没有乐趣可言了。哈吉!特芮丝真不想提到他的名字。“就算是法庭的判决,也不会这么严苛!”她说。 “事实上,我在法庭上也没有答应太多东西,我在那里也拒绝做出什么承诺。” 虽然如此,特芮丝还是微笑了一下,因为她很高兴卡罗尔在法庭上没有做出太多承诺。卡罗尔还是那么骄傲。 “你知道吗,其实那不是真正的法庭,只是像个圆桌会议。还有,你知道他们在滑铁卢是怎样偷偷录音的吗?他们在墙上打了根钉子,搞不好我们人才刚到那里,就已经钉上去了。” “钉子?” “我记得有听到铁锤敲墙的声音,大概是我们刚洗完澡的时候。你记得吗?” “不记得。” 卡罗尔微笑了起来。 “一根可以收集声音的钉子,就像窃听录音机一样。他的房间就在我们隔壁。” 特芮丝不记得铁锤敲打的声音,但那个激烈的动作浮上脑海:破坏,摧毁…… “都结束了,”卡罗尔说,“你知道吗,我也几乎不想再见到琳蒂了。如果她不想和我见面,那我也永远不会主动去见她。我会把决定权留给她。” “我无法想象她会永远不想要和你见面。” 卡罗尔的眉毛扬了起来。“我们怎么能够预测,哈吉会对她做什么呢?” 特芮丝沉默下来,把脸别过去,却看到一个时钟,五点三十五分。她想,她应该在六点之前抵达鸡尾酒派对的会场,自己已经为了参加这个派对而打扮好了,穿着新的黑色连衣裙,搭上白色围巾,新鞋配着黑色新手套。但是现在这些衣服看起来又没什么要紧了。她突然想起艾莉西亚修女送给她的绿色羊毛手套。手套还在行李箱的最底层吗?还是用旧的卫生纸包着吗?她真想把那双手套丢掉。 “人总会熬过这些事的。”卡罗尔说。 “对。” “哈吉和我还在卖房子,我在麦迪逊大道找了一间公寓。信不信由你,我还找了份工作,在第四大道上的一间家具行当采购,我的身上一定有木匠的血统。”她看着特芮丝。“总之,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我也很喜欢这样。我新租的公寓很棒,足够住两个人。我本来希望你会愿意过来和我一起住,可是我猜你不太想这样了。” 特芮丝的心跳了一下,正如卡罗尔那天在店里打电话给她的情形一模一样。她的内心里有些东西正在回应着卡罗尔,情不自禁,让她觉得快乐起来,而且感到很骄傲。她骄傲的是,卡罗尔有勇气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事;也因为卡罗尔总是这么有勇气而骄傲。她记得卡罗尔的勇气,卡罗尔在那条乡村小路上直接面对那个侦探。特芮丝吞咽了一下,试着要咽下她的心跳。卡罗尔现在甚至没有看着她,正在烟灰缸里来回搓着烟屁股。和卡罗尔一起住?曾经有一度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也是全世界上她最渴望的事。和她住在一起,和她分享每样事物,无论春天或夏天,一起散步,一起读书,一起旅行。她还记得那些憎恨卡罗尔的日子,那时她曾幻想着卡罗尔要求她搬去一起住,而她会断然拒绝。 “你愿意吗?”卡罗尔看着她。 特芮丝感觉到自己正努力想要保持平衡,不要倒下来。往昔的那种恨意已经消失了,现在什么东西也不剩,只剩下决定,像一条悬在空中的细线,两边都没有东西,没有东西可以推着她或拉着她。一边是卡罗尔,一边是空洞洞的问号。可是情况又已经不同了,因为她们两个人都变了。未来要面对的世界十分陌生,就好像她当初刚刚踏入眼前经历过的世界一样陌生。只有当下,没有阻碍。特芮丝想起了卡罗尔的香水,已经不具有任何意义了。不具有意义,如果用卡罗尔的话来说,就是“一个需要填满的空白”。 “嗯,怎样?”卡罗尔有点不耐烦地笑着说。 “不愿意,”特芮丝说,“不,我觉得我不想这样。”因为你会再背叛我,那是她在苏族瀑布时的想法,也是她想要写下来、说出来的话。问题是卡罗尔并没有背叛她,卡罗尔爱她,甚至超过了爱自己孩子的程度。也就是因为如此,卡罗尔当时才没有给特芮丝进一步的承诺。卡罗尔现在还在赌博,就像她那天在乡间小路上,赌着可以从侦探那里取得一切讯息一样,而她也输了。特芮丝看到卡罗尔的脸色变了,看到一丝惊讶与震撼的迹象,这些迹象很微妙,或许世界上只有她能注意到。好一阵子,特芮丝脑里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那是你的决定。”卡罗尔说。 “对。” 卡罗尔盯着她在桌上的打火机。“那就这样了。” 特芮丝看着她,希望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用手指紧紧握住。难道卡罗尔没听出她声音里的迟疑吗?特芮丝突然想跑开,快步走出门,走到人行道上。时间已经是五点四十五分了,“我要去参加一个鸡尾酒派对,很重要的派对,和我的工作有关,哈凯维会出席。”她确信哈凯维会给她工作,她中午打过电话给他,告知他留在工作室里的模型,哈凯维都很喜欢。“我昨天也去谈了电视台的工作。” 卡罗尔抬起头笑了。“我的小小大人物啊,看起来你的前途不错喔,你自己知不知道,你连声音听起来也不一样了吗?” “真的吗?”特芮丝迟疑了,发现自己如坐针毡。“卡罗尔,你跟我一起去派对好不好?那里人很多,在一家大饭店举行的,为了要欢迎哈凯维新戏里的女主角。他们才不会介意我带人去参加。”为何这样问起卡罗尔,特芮丝自己也不知道,不知道卡罗尔现在是否想参加鸡尾酒派对。 卡罗尔摇摇头。“不了,谢谢,亲爱的,你自己快去吧,我等一下在爱丽谢酒店有个约。” 特芮丝拿起腿上的手套和手提包。她看着卡罗尔的手,手背上布满淡色的雀斑,婚戒已经拿掉了。然后又看着卡罗尔的眼睛,感觉到自己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卡罗尔了,两分钟内,她们就会在人行道上分别。“车就在外面,前面左边的地方,钥匙在这里。” “我知道,我看到了。” “你要不要再坐一会儿?”特芮丝问她,“我会去付账。” “我来付账,”卡罗尔说,“如果你真的得去那个派对,就快去吧。” 特芮丝站起来,她无法离开卡罗尔,在这里坐在桌边的卡罗尔,她们两人的杯子还放在桌上,烟灰缸就在她们面前。“那你就别坐在这里了,跟我一起出去。” 卡罗尔往上看,脸上出现一种带着疑问的惊讶。“好啊,”她说,“我家还有几样你的东西,我应该……” “那不重要。”特芮丝打断她。 “还有你的花,你的植物。”卡罗尔付了服务生拿来的账单。“我给你的花怎么样了?” “死了。” 卡罗尔的眼睛和她的对望了一会儿,特芮丝先把头转开了。 她们在人行道上道别,就在公园大道和第五十七街的转角。特芮丝趁着绿灯跑过马路,信号灯变了之后,车辆开始在她身后轰隆驶过。等她跑到对面人行道,再度回头观望的时候,卡罗尔的身影已经模糊在车水马龙之中。卡罗尔走得很慢,经过丽嘉酒店的大门口,然后继续往前走。特芮丝想,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没有依依不舍的握手,也没有回望的眼神。她看见卡罗尔伸手碰了车门的把手,想起那罐啤酒还在前座底下,想起从林肯隧道上坡进入纽约的情景,罐子发出的叮当声。那个时候她还在想,把车子还给卡罗尔之前,要先把罐子拿出来丢掉,但她忘了。特芮丝匆忙赶往举办派对的饭店。 人潮从大厅的两个入口不断涌入,服务生推着附有小轮子、上面放着冰桶的小桌,努力想要穿过人群。到处都很嘈杂,特芮丝看不见柏恩斯坦或哈凯维。她谁也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只认出一张脸,是她几个月前在某个地方与之交谈过的男人,大概是在找工作的时候吧,不过后来对方没有录取他。特芮丝转过头去,有个男人把一个高脚杯放在她手上。 “小姐,”他挥动着杯子说,“你在找这个吗?” “谢谢,”她没和他多谈,她好像在角落看到柏恩斯坦先生在那里,走过去的一路上看见好几个戴着大帽子的女人。 “你是演员吗?”那个男人和她一起穿过拥挤的人群,边走边问。 “不是,我是场景设计师。” 果然是柏恩斯坦先生,特芮丝侧身挤过人群,到他旁边去。柏恩斯坦先生把他肥厚多肉又亲切的手伸过来,然后从他原本坐着的暖气边的位子起身。 “贝利维小姐!”他大叫,“克劳馥太太,化装顾问……” “我们别谈公事了!”克劳馥太太尖声叫道,“史蒂文斯先生,范纳隆先生。”柏恩斯坦先生继续把她介绍给别人,一直不停地说,直到她对着十几个人点了头,并对其中一半的人说“你好”为止。“还有艾佛,艾佛!”柏恩斯坦先生叫道。 是哈凯维,瘦小的身影配着一张瘦小的脸和一小撮胡须。他对着她笑了,并伸出手让她握手。“你好,”他说,“很高兴再次看到你。对了,我很喜欢你的作品,看得出你内心的焦躁。”他稍微笑了起来。 “喜欢到可以让我插上一脚吗?”她问。 “你想知道吗?”他笑着说,“对,你可以插一脚。明天十一点左右来我的工作室。可以吗?” “可以。” “等下我们再聊,我要先去跟那些想早点离开的人打个招呼。”然后他就走开了。 特芮丝把酒杯放在桌边,伸手去拿手提包里的香烟。事情就这样完成了,她看着门。有个神情紧张兮兮、澄蓝色大眼睛、头发往上拢起来的女人刚走进来,在她四周激起一阵兴奋的小骚动。她转身问候其他人,跟他们握手时,动作非常快速又积极,特芮丝才明白那就是吉妮薇·克劳奈尔,那个担任主角的英国女演员。她和特芮丝在剧照中看到的样子不太一样,必须亲眼看到那张脸,才会被她吸引。 “你好,你好!”她总算开始环顾四周,对着每个人打招呼。特芮丝看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心里出现了一种震惊的感觉,有点像初次见到卡罗尔时体会到的惊讶。那个女人的蓝色眼睛闪过同样充满兴趣的神情,特芮丝知道,这种神情,就是她自己初次见到卡罗尔时所带着的神情。特芮丝继续盯着她看,她则把目光移开,转身向着别的地方。 特芮丝看着手上的玻璃杯,脸和指尖突然热了起来,流过她身上的不仅是血液,也不仅是万般思绪。其他人还没有把她们两个介绍在一起,可是特芮丝已经知道,这个女演员很像卡罗尔。她很美,她不像图书馆里的画像。特芮丝啜饮酒时微笑了起来,她喝掉一大杯酒,让自己稳定下来。 “夫人,要一朵花吗?”一个服务生端着一个装满白色兰花的托盘。 “谢谢你。”特芮丝拿了一朵。她试了半天,就是扣不上别针,然后有个人(大概是范纳隆先生或史蒂文斯先生)走过来帮忙。“谢谢,”她说。 吉妮薇·克劳奈尔走向她,身后跟着柏恩斯坦先生。女演员同时向柏恩斯坦和特芮丝打招呼,好像她和他很熟识一样。 “你见过克劳奈尔小姐吗?”柏恩斯坦先生问特芮丝。 特芮丝看着那个女人。“我叫特芮丝·贝利维。”她握住那女人伸出的手。 “你好,你负责场景制作?” “不是,我只是场景团队里的一分子。”那女人松开手时,她还是可以感受到握手的感觉。她觉得很兴奋,狂野而又愚蠢的兴奋。 “没有人拿酒给我吗?”克劳奈尔小姐问。 柏恩斯坦先生去帮她端酒,他已经不再到处向周围的人介绍克劳奈尔小姐了。特芮丝听到她告诉另一个人说,她才刚下飞机,行李还堆在大厅里。她说话时,特芮丝看到她的眼神好几次穿过几个男人的肩膀,向自己这边望过来。特芮丝被她细致的后脑曲线所吸引,也被她带点滑稽感、几乎是随性隆起的鼻尖所吸引。在她优美典雅、造型古典的脸庞上,只有那个鼻尖带有随性的特色。她的嘴唇很薄,看起来好像随时提高警觉。特芮丝有种感觉,知道吉妮薇·克劳奈尔今晚在派对里不会再跟她说话了。原因很简单,因为克劳奈尔知道特芮丝想要跟她说话。 特芮丝走到墙上的镜子旁,看看自己的头发和口红是不是还好好的。 “特芮丝,”有个声音靠过来说道,“喜欢香槟吗?” 特芮丝转身看见吉妮薇·克劳奈尔。“当然。” “当然。嗯,等下可以到六一九号房,我的套房。这里结束以后我们会有个内部小团体的派对。” “我很荣幸。”特芮丝说。 “所以现在先别喝太多威士忌汽水。你这件漂亮的衣服,在哪买的?” “邦维士百货公司,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吉妮薇·克劳奈尔笑了。她穿着一套看起来非常昂贵的蓝色羊毛套装。“你好年轻。不介意我问你几岁吧?” “二十一岁。” 克劳奈尔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真不可思议,有人会只有二十一岁吗?” 大家都在看这个女演员。特芮丝觉得自己受宠若惊,备受关注。这种受宠的荣幸,使得她暂时想不出来自己到底是否对吉妮薇·克劳奈尔怀抱着特殊的感觉,也不明白自己对她可能会有什么感觉。 克劳奈尔小姐递给她一个香烟盒。“我本来还以为你未成年呢。” “未成年也犯法吗?” 女演员只是望着她,蓝色的眼睛在打火机的火焰上微笑。女演员替自己点香烟的时候,特芮丝突然明白过来,吉妮薇·克劳奈尔这个人只有在当下,在这个鸡尾酒派对上的半小时,才对自己有意义,之后永远不会有任何意义,自己现在感觉到的这份兴奋并不会持续下去,这种感觉再也不会出现于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这种情况在告诉她什么?第一阵烟升起时,特芮丝盯着她金色眉毛紧绷的线条,但答案不在那里。突然之间,一种悲哀的感觉,一种几乎是悔恨的感觉,填满了特芮丝的心里。 “你是纽约人吗?”克劳奈尔小姐问她。 “没错。” 刚抵达派对会场的宾客围绕着吉妮薇·克劳奈尔,令特芮丝厌烦不已。特芮丝又笑了,把酒喝完,感到威士忌令人放松的暖意流遍全身。她先和一个昨天在柏恩斯坦办公室短暂相遇的男人说话,又和另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男人闲聊。她看着会场的入口,此时的入口是个空荡荡的长方形,然后她想起了卡罗尔。仿佛卡罗尔下一刻就会出现在这里,会再问她一次要不要搬过去和她一起住。还是说,等下会出现的是以前的卡罗尔,而不是现在的这个卡罗尔?卡罗尔现在正在爱丽谢酒店和人有约。是和谁呢?艾比?史丹利·麦克维?特芮丝把目光从门口移开,好像担心卡罗尔会出现一样;如果卡罗尔真的出现,那她就必须再说一次:“不要。”特芮丝接过另一杯威士忌汽水,逐渐了解到自己内心的空虚,即将被一种认知所填满;只要她愿意,以后就可以常常与吉妮薇·克劳奈尔见面。她虽然不会傻到再度被爱情缠住,但还是可以找到人爱她。 她身旁有个男人的声音开口问道:“特芮丝,你还记得《失去的弥赛亚》的场景是谁做的?” “布兰查德?”答案凭空而来,因为她心里还在想着吉妮薇·克劳奈尔,为了自己方才的想法而充满嫌恶、羞愧的感觉。她心不在焉地聆听着与布兰查德和其他人相关的对话,自己甚至也插了几句话进去,但她的意识还是停滞在一团混乱中,好几十条线在这团混乱中交织缠绕。其中一条是丹尼。一条是卡罗尔。一条是吉妮薇·克劳奈尔。一条往外一直延伸出去。但她的思绪陷于这么多条线的交界处。她弯腰取火点烟,感觉到自己更深一步陷入了网罗之中,然后她伸手想抓住丹尼,但那条强韧的黑线并不指向任何方向。她知道这件事,她知道有种预言式的声音在说,她无法与丹尼进一步交往。她再度抬起头望向门口时,寂寞又袭上心头,就像急吹而过的风一样,也和骤然间覆盖住眼睛的几滴泪珠一样神秘。她知道这几滴眼泪太模糊了,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抬起头,又看了一眼门口。 “别忘了。”吉妮薇·克劳奈尔就在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很快地说。“六一九,我们要散会了。”吉妮薇·克劳奈尔转身,然后又走回来。“你要上来吗?哈凯维也要上来。” 特芮丝摇摇头。“谢谢,我刚才以为我可以上去,后来才想起来我另外还有约。” 女演员疑惑地看着她。“特芮丝,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她微笑着走向门,“谢谢你邀请我,我一定会再见到你。” “一定会。”女演员说。 特芮丝走进隔壁的房间,从床上的一堆衣物中拿回自己的外套,快步走向楼梯,经过那些在等电梯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吉妮薇·克劳奈尔。她踏下宽阔的阶梯时,好像在逃跑一样,但特芮丝并不在意克劳奈尔有没有看到自己这个模样。特芮丝对自己笑了笑,头上的空气很冷,很甜美,发出羽毛般的声音,就像翅膀刷过耳边一样,她感觉到自己飞越了街道,飞到了路边上,飞向卡罗尔。或许卡罗尔此刻也知道,因为卡罗尔以前就知道这样的事。她穿越了另一条街,看见爱丽谢酒店的雨篷。 服务生领班在门厅对她讲话,她告诉他,“我要找人。”就径自走到门口。 她站在门口,里面有钢琴在弹奏着,她细看坐在桌边的每个人。灯光不太亮,她一开始也没有看到她,她被比较远的那道墙的阴影遮住了,正面对着特芮丝。卡罗尔也没看到她,因为有个男人坐在她对面,特芮丝也不知道那是谁。卡罗尔慢慢举起手,把头发往后拢,还有一次是往两边梳拢。特芮丝笑了,这就是卡罗尔典型的动作,就是她以前所深爱,以后也会一直深爱下去的卡罗尔。喔,现在爱她的方式不一样了,因为她已经是个新的人了,就像从头来过,重新再度首遇卡罗尔,但遇到的还是卡罗尔,不是别人。无论在千百个不同的城市中,在千百个不同的房子里,还是在遥远的异邦,她们都会携手在一起。在天堂,在地狱,都是一样。特芮丝等待着。就在她准备走向卡罗尔之际,卡罗尔也看到她了。特芮丝看着她的笑容逐渐浮现,卡罗尔似乎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卡罗尔才举起手臂快速挥动,急切地向她打招呼。特芮丝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卡罗尔。特芮丝走向她。 [1] 全球第一个商业电视网,一九四○年代中期由艾伦·杜蒙特在美国设立。 我和你 黄昱宁 一 我是帕特。你是玛丽。 “那是一九四八年底,那时我在纽约,刚完成《列车上的陌生人》。”帕特里夏·海史密斯下笔,无论小说还是散文,总是习惯将时间地点人物交代得格外清晰:“那年圣诞前夕我很沮丧,也很缺钱,于是到曼哈顿一家大百货公司当售货小姐。 “有天早上,伴随着噪音与交易的混响,走进来一个身穿皮草大衣的金发女人。她走到玩具娃娃柜台,脸上带着不确定的表情(她该是买娃娃还是别的东西?),心不在焉地把一副手套往一只手上拍。或许,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独自一人前来,也可能是因为貂皮大衣很稀少,也可能是因为她一头金发散发出光芒。我拿给她看了两三个娃娃,她若有所思地买下一个。我把她的名字和地址写在收据上,这个娃娃要送货到邻近的州。整个交易没什么特别的,那个女人付完账之后就离开了。但我脑中出现了奇怪、晕眩的感觉,几乎要晕厥,同时精神又格外振奋,仿佛看到某种异象。 “那天一如往常,我下班后回到家,我一个人住。当晚我构思出一个点子、一个情节、一个故事,全都和那个穿皮草大衣的优雅金发女子有关,我在我那个日记本或者活页簿上写下八页文字,这便是小说《卡罗尔》的源起,后来标题改为《盐的代价》。这个故事好像凭空从我笔下流泻而出:开头,中间,结尾。我大概只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或许更短。隔天早上的感觉更加奇怪,而且我发烧了……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次遭遇也成了一本书的种子:发烧会刺激想象力。” 最后这句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法国导演特吕弗,他宣称自己的电影追求的目标是:让观众觉得这片子是这伙人在体温达到华氏112度(相当于摄氏44度多)时拍下的。 历经几家出版商的婉拒之后,发表于一九五二年的《盐的代价》被定义成女同性恋文学的早期代表作,而上述这段交代写作源起的短文直到一九八九年才完成,海史密斯没忘记在短文收尾处,轻松地揶揄:“贴标签是美国出版商爱干的事儿。”那些往她的《列车上的陌生人》或者《天才雷普利》上面贴“悬疑”或者“推理”的标签的出版商,也同样被她嗤之以鼻。“那只是单纯的,一部,小说,”她说。不过,有时候比美国出版商更教人哭笑不得的是美国评论家。比如,斯坦福大学某文学教授一口咬定纳博科夫在写《洛丽塔》之前一定深受《盐的代价》的影响,因为后者的两位忘年恋女主角“为了追求自由、忠于爱情,展开一场横跨全国的飞车之旅,类似的情形也出现在《洛丽塔》中,亨伯特和洛丽塔也有相似的年龄差距,也有突破禁忌的性爱,也在书中携手亡命天涯……”沿着这样轻佻的逻辑,恐怕电影学院的教授们也能毫不费力地论证出,几乎所有二十世纪后半叶的美国公路片——尤其是《末路狂花》——都是《盐的代价》的衍生产品。 在那篇短文中,海史密斯故意不说清楚,那位光顾她玩具柜台的女神究竟是谁,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为她写传的琼·申卡做足功课,也不过提供了寥寥几条补充信息:当时,帕特(帕特里夏的昵称)之所以缺钱缺到非得去百货公司打工的地步,是因为她一直为自己暧昧的性取向苦恼,需要定期支付昂贵的心理咨询费;那女人是凯瑟琳·魏金斯·西恩太太,住在新泽西州,帕特曾把自己在百货公司里的工号留给她,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西恩太太后来使用过这个号码。有人说帕特曾两次跟踪过西恩太太,但这就像她日后与哲学家汉娜·阿伦特之间的所谓“情事”一样,终究只是未经证实的传闻而已。也就是说,尽管作者流露出刻意隐藏自传倾向的痕迹(比如反复修改书名,出版时以笔名示人,扉页题献的是三个子虚乌有的人名),但这部在女性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盐的代价》,很可能只是一部类似于《格林童话》的幻想曲。正如帕特自己所言,西恩太太的惊鸿一瞥,既在她的性向问题上推波助澜,又在她未来的小说道路上扔下一颗种子。以帕特那样时时处于“发烧”状态的虚构能力,只需一颗种子,她就足以开垦出一大片田来——田里长满罂粟,艳丽而有毒。在她的想象中,半老徐娘卡罗尔非但与年轻女子特芮丝约会,而且扔下自己的女儿,领着前者走遍美国,收获一个此类小说(想想《断背山》吧)从未收获过的美满结局。 扔下自己的女儿。这个细节让所有熟知帕特生平的文本分析家浮想联翩。他们几乎能想见海史密斯构筑这样的细节时嘴角浮起的冷笑。记忆像探针,每每尚未戳及痛处,帕特就预备好要像她养的那只名叫“蜘蛛”的猫一样惨叫起来。童年的混沌岁月,是心理学寻根溯源的沃土,亦是文学想象萌芽的温床,帕特总能在那里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归根结底,我为什么会成为现在的我? “那是因为你,”帕特总是这样告诉自己,“因为你,我的母亲。” 玛丽·海史密斯,美国得克萨斯州沃斯堡市的一名时尚插画师,瘦削,极聪明,不算美,懂打扮,爱交际,用烟嘴抽烟,据说面相“比菲茨杰拉德夫人泽尔达更像狐狸”。在任何派对中,她都不曾失去过那种叫人过目不忘的天分。帕特的诞生纯属意外,因为同为商业艺术家的父母当时并不愿意让孩子打乱事业的节奏,加剧本来已经开始激化的家庭矛盾。为此,玛丽甚至屡次拿松节油充当堕胎药。不幸的是,堕胎未果,父母甚至赶在帕特出生前九天就办妥了离婚手续(1921年);更不幸的是,帕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孩子,童年有一半时间在外祖父家寄人篱下,另一半时间跟着玛丽“嫁”给了另一位商业艺术家斯坦利·海史密斯。多年以后,帕特最尴尬的一件事,就是听玛丽讲那个冷笑话:“真滑稽,如今你长大了,怎么居然还会喜欢闻松节油的味道?” 这故事其实了无新意。尤其,对于像帕特那样从小就把自己封闭在书桌前、九岁就熟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尔·门林格尔的《人类心灵》(一部研究人类病态行为的科普论文集)、十三岁就在卧室里挂上两把交叉的军刀的女孩子来说,这样的童年际遇几乎必然通往一种俗套的规定情境——代入其中的,则必然是一个外壳坚硬内心脆弱的少女。 继父待帕特并不比别的继父更差,正如表面看来,帕特的童年——就物质条件而言——也不比别人的童年更糟糕,她甚至有条件到纽约的贵族女子学校——巴纳德学院上学,这其实是略微超出她生母与继父的实际经济状况的。掏空玛丽钱袋的是她的信念:帕特是天才,她一定会让我骄傲。可她不知道,她的天才女儿每晚都在做同样的梦——一群医生和护士瞪大眼睛盯着她看,眼里全是惊奇和恐惧;她的无处宣泄的恨意全莫名地集中在继父身上,她想杀了他!好吧,精神分析学者会告诉你一堆绕口令:她想杀了他,因为他是入侵者,因为她以为他赶走了生父,霸占了母亲本应给予她的关注。 翻阅这些材料时,我总有一种生怕被海史密斯强大的虚构能力绕进去的恐惧。正如她的同居女友们,总是会暗自嘀咕,她和她母亲那种爱恨交缠、搬到任何舞台上都显得过分激烈的关系,究竟有多少出自帕特的臆想。究竟为什么,母女俩的通信里总是充斥着时而热烈时而暴烈的句子;为什么,帕特十九岁那年郑重其事地写下“我与母亲成婚,从此不嫁别人”,却又那么喜欢向朋友描述玛丽如何干涉她的写作、如何举起一把衣架威胁她,而这些细节又统统死无对证;究竟是为什么,帕特大半辈子在欧洲游荡,原因之一居然是想避开跟母亲过多的接触。甚至,有一回,她的朋友亲眼见到帕特一听说玛丽突然千里“奔袭”、要带个“惊喜”来给她时,竟会恐惧得昏死过去。 还有一次,玛丽和帕特住在一起,帕特在楼上写作,两位法国记者闯进门来。按后来帕特的说法,玛丽至少用了五分钟时间试图说服客人,她就是帕特本人。他们为了取悦她,甚至给她拍照。“如果我重提旧事,”帕特控诉道,“我的母亲就会先抵赖,然后……然后她会说她是在开玩笑……我想只有心理医生能解释这事还有另一种含义。” 另一种含义?指身份迷惑,还是情感错位?无论如何,根据这些材料的表象,我们推论《盐的代价》里的卡罗尔或多或少承载着玛丽的投影,不能算离谱的猜想。否则,怎么解释那相似的年龄差距,相似的交织着截然相反感情(既崇拜又抗拒,既百般依恋又极度憎厌)的关系?特芮丝和卡罗尔一路争吵,她们的互相敌视似乎比缠绵的机会更多,而且这种敌视神奇地杂糅着恋人龌龊与长幼分歧。冗长的吵架间歇,短暂的甜蜜时分,当特芮丝与卡罗尔“目光交汇”时,她们是在充当帕特和玛丽之间的灵媒吗? 二 我是玛丽。你是帕特。 美国西蒙舒斯特出版社的大牌编辑拉里·阿什米德永远不会忘记,他在六十年代末电话约见帕特时,对方劈头便是一句:“记住,别指望会有什么罗曼司。” “当然不会,”阿什米德镇定地回答,“我们只是头一次见面。” 会面现场并不尴尬,她健谈与擅饮的程度成正比。她用那种毫无挑逗感的语调讲她的法国走私经历:由于法国人嗜吃蜗牛,所以据说有条规定是不准携带活蜗牛入境(很难理解其中的古怪逻辑),但帕特却总是会偷偷带着她的宠物蜗牛顺利过关,因为她把它藏在胸罩底下……听到这里,阿什米德几次想放下刀叉,就着她的胸罩和乳房说两句俏皮话,转念一想,“那显然太有‘罗曼司’之嫌了,”于是只好作罢。 那个年纪,正映照着帕特前半生美貌的最后一抹霞光(四十岁之后,常年酗酒导致的种种疾病几乎将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那时的她,对桌子对面的男士而言,确实构成某种“只可远观”的折磨。在此之前,那些留在帕特私人相簿上的身影——“像中国女孩”的帕特,穿骑装的帕特,垂下一绺头发的帕特,半裸着身体的帕特,优雅地抱着猫回眸的帕特——都记录着德国摄影师罗尔夫·蒂特根斯受过的折磨。他想娶她,她那时也努力顺应着母亲的期许,“学会爱男人”。他们一度成为关系最稳定的异性朋友,罗尔夫亲眼见证了帕特在“正常人”与“那种人”之间徘徊不定的最迷惘的时光,直到某天,帕特终于在床上痛定思痛——“男人不会让我有快感。”根据帕特自己在日记上的含糊指涉,她与生父的第一次重逢可能是将她的“厌男症”推至绝境的契机:当时他也许拿出了一堆淫秽照片,欲加轻薄……当然,像所有有关她的狗血家庭剧一样,这本身也是个俗套的桥段,来自帕特的单方面说法。 禁忌一旦彻底撕裂,此后的报复性反弹便可想而知。帕特一个接一个(或者同时维持几个)地换女朋友,她需要用狂放不羁的做派来掩饰心里始终残存的愧疚与不安。有趣的是,当年“纯属虚构”的《盐的代价》的情节模式被她执著地照搬到生活中:四十岁前,她通常是特芮丝(帕特),对方是卡罗尔(玛丽);四十岁后,她似乎悄悄挪到了卡罗尔(玛丽)的位置,老练地勾引青涩的“特芮丝”,就好像,征服当年的自己。 如是,到了六七十年代,海史密斯首先是拉拉文艺圈里的女王,其次才是作家,《天才雷普利》的作者。什么是女王?就是哪怕红颜已老、沟壑纵横的面庞上完全寻不到当年美貌的痕迹,五十五岁的海史密斯小姐仍然可以端坐在她的寓所里,不紧不慢地对着来朝拜她的文艺女青年挑三拣四。法国小说家兼翻译家玛丽昂·阿布达朗初出道时,就在觐见女王时深受打击。“走吧,”女王说,“你不是我要的型。” 玛丽昂得承认这话虽然伤人,但很诚实。女王此时的裙下之臣大多是那种比玛丽昂更年轻(对海史密斯而言,当时刚满四十岁的玛丽昂已经太“老”了),更苗条,更有女人味的“型”。在这一点上,海史密斯的口味与那位将她的第一部小说《列车上的陌生人》改编成电影的大胖子希区柯克惊人地一致:美丽、娇弱、教养良好而稍微有点神经质的金发女郎,永远是第一选择。那次会面,甚至玛丽昂带去的女伴从女王那里收获的目光都要比玛丽昂本人更多些。“我估计,”玛丽昂事后说,“当时她是宁愿要她的。” 帕特从未爱上玛丽昂,而玛丽昂尽管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却还是按着自己的节奏追随她。据说,在海史密斯的个人资料中,玛丽昂写给她的情书是最风趣最讨人欢心的。渐渐地,女王开始向玛丽昂唠叨她的心事,甚至在玛丽昂着手将一本英语女同性恋小说(彼时类型小说细分的程度已非《盐的代价》问世的时代可比)翻译成法语时给予指导性意见。事情照例如此:海史密斯以为对方在依赖自己时,她本人依赖对方的程度也达到了峰值——而玛丽昂最明智的地方在于,她知道这一点,却从不说破。 有一次,女王卧病在床,玛丽昂试着引诱她喝下一碗汤,用那种大人哄骗倔强孩子的方式。“喝一勺吧,这一勺为了爱伦·坡。”她知道,坡是海史密斯的文学偶像,而且《天才雷普利》获得的第一个文学大奖就是“爱伦·坡奖”。这一勺顺利地沿着食管滑落。 第二勺为了莎士比亚。 “第三勺,呃,阿加莎·克里斯蒂?”帕特没再往下咽,她抬起因为长期酗酒抽烟而显得格外浑浊的眼睛。 “不,”她说,“不要阿加莎·克里斯蒂。她的书比我的卖得多。” 尽管这话很符合海史密斯的一贯毒舌风格,却未必像它的字面意思那样直白。海史密斯对克里斯蒂的那种直觉性的排斥,恐怕更多的不是出于羡慕嫉妒恨,而是风格上的南辕北辙。一样是杀人如麻的虚构世界,克里斯蒂走的是传统的侦探主导路线,悬念系于“凶手是谁”,诱人的是在以正压邪的过程中展现的逻辑之美——但“正必压邪”的结局本身并无悬念,这个预设的前提里裹挟着推理小说的铁杆粉丝们不可或缺的安全感。到了海史密斯笔下,“凶手是谁”的答案一早就扔给你,你明知人是雷普利杀的,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视角一路担惊受怕,承受某种无法言说的困扰。到后来你发现,案子居然是可以破不了的,正义居然是会被邪恶欢乐地吞噬的,坏人居然是会逍遥法外的。更为惊悚的是,你甚至开始同情他,你的三观在这个邪恶的、分裂的天才面前渐渐无法统一在同一个平面上。按纽约书评人角谷美智子的说法,这叫“诱使读者暗暗和主人公背德的观点合流”。 三 我是帕特。你是汤姆。 四十年代,女作家阿娜伊斯·宁(她更著名的身份是亨利·米勒的情人)将所有创作热情都倾注在炮制她那些以色情著称、实际上却并不色情的日记上(仿佛是为了给未来的导演提供足够拍《情迷六月花》的题材),以至于完全没有时间应付某参议员要求定制的、两美元一页的色情小说。宁小姐挥挥衣袖,就把任务转包给别的作家,支付一美元一页——这已经是可以让写字界捉刀人趋之若鹜的稿费标准了。而当时刚刚毕业的帕特里夏·海史密斯,却能在福西特出版社接到每页四至八美元的差事,前提是她得暂时压制住写小说的冲动,专心替漫画写故事。 在海史密斯的研究者看来,就其整个创作生涯而言,这一步走得并非可有可无,至少不仅仅具有经济意义。在维基百科上翻翻心理学术语alter ego(没有约定俗成的译法,可以看成“他我”或“另一个自我”),就有一大段是拿美国漫画举例的。白天戴眼镜穿正装的克拉克·肯特和夜晚披上斗篷满城乱飞拯救世界的超人,构成了最出名也最典型的alter ego。这样的虚构模式在利润远远高于小说界的漫画产业,如同病毒般被大量复制,帕特就是效率很高的复制者之一。《黑色恐怖》,《美国战士》,《摧毁者》,这些“作品”从标题到内容都与帕特的智商不甚匹配,但你确实很难说,通过这样高强度的复制,它们没有将具象的“分身”,顺便植入帕特的头脑中——尤其是,她本来就觉得,自己同时是另一个人。 “当我正式开始写小说时,”帕特后来这样回忆,“我曾下定决心,不能让这些连环漫画影响我的写作。我相信它们确实没有‘影响’。正相反,从这些愚蠢但是紧凑的情节设置上,我倒是可能受益良多。” 这也就可以理解,帕特的第一部小说,为什么一开头就会出现两个男人在火车上相约交换身份,好完成对方谋杀诉求的情节。到了1955年发表的《天才雷普利》,“身份错位”索性发展成了统摄全局的写作动机。那时的帕特,每天都被各种各样的“念头”(idea)折磨,她说那感觉“就好像耗子动不动会有性高潮一样”。在所有这些念头里,有一个是最能激发她想象力的——非但激发,而且让她本来就过剩的想象力躁动、游荡,进而不得不用来创造:她觉得,人行道上,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人都有可能是个施虐狂、一个有强迫症的小偷,甚至是一个杀人犯。 于是,在意大利阿马尔菲度假时,她站在饭店阳台上偶然看到一个在海滩上散步的男子,突然就像遭了电击。这种说法与《盐的代价》的源起是那么雷同,以至于你反而很难质疑它的真实性——如果海史密斯是在编造的话,一个像她这样的作家难道没有能力虚构另一种“灵光乍现”的模式吗?总而言之,她替那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取名叫汤姆·雷普利(名字是托马斯的昵称,姓氏则取自街边的服装店招牌),她为他设计的人生道路一半袒露在世人艳羡的目光中,一半龟缩在阴暗的角落里。 某种程度上,她确实是在用漫画的方式打量周遭的世界,试图从每个人的躯壳中析出另一种人生。如果没有足够的事实根据(那几乎是一定的),她就调动想象中的细节来填补:“我写小说,开头总是慢热,甚至平静如水,使读者渐渐地适应那个既是‘英雄’又是‘主角’(在英文中这两者都是hero)的罪犯,以及他周围的人。”这导致的必然结果是,你一边读一边会暗暗丈量自己与那个罪犯的距离,然后发现那个数字越来越小。 那么,作家与人物之间的距离呢?帕特的法文译本编辑阿兰常常略感困扰,因为帕特有时候谈论起雷普利来,就好像世界上真有这么一个人,就在她身边,甚至,就是她本人。索引派不用费多大劲就能发现,海史密斯在“雷普利系列”里,有几次——虽然仅有几次——提到他签的全名应该是托马斯·P·雷普利,中间的这个P既可以代表“帕特”也可以指涉她生父的姓氏普朗曼(Plangman)。专家们据此断定,比起那些曾经题献给母亲、女朋友和宠物猫的小说来,唯独没有题献页的《天才雷普利》是作者留下来偷偷献给自己的。 更有意思的是,在这个系列的第四本《跟踪雷普利》中,为了救一个追随他、依恋他的孩子(显然跟雷普利也构成了互为“他我”的关系),雷普利乔装成一个女人,柔声说:“别叫我汤姆……” 别叫我汤姆……也许,在转瞬即逝的情难自已中,写书的女作家想说:“请叫我帕特”? 四 我是汤姆。你是迪基。是乔纳森。是德瓦特。 恰恰首先是阿兰·德隆那张脸,将1960年的法国版雷普利(片名直译过来是“太阳背面”,内地曾上映过上译厂的配音版,当时的译名叫“怒海沉尸”)引向了与小说《天才雷普利》相反的路径。导演克莱芒太想将德隆的偶像魅力用到极致了,后者一登场就吸走了银幕内外所有女人的目光。在这部片子里,连德隆当时的正牌女友罗密·施耐德都只配打个酱油,向他投以深情的注目礼,再依依不舍地离去(这简直是他们日后戏剧性情变的缩影)。帅得过分的雷普利注定不会为了阶级差而黯然神伤。当雷普利偷偷换上富家子迪基的衣服时,当这一幕被迪基撞见而他仍然保持着慵懒的节奏时,观众只会认定:这是一个“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故事。只有阿兰·德隆才配穿这样的衣服,才配过这样的生活,才配有这样的女朋友。偶像是正午的太阳,故事的其他部分都被阳光照耀成一滩亮白,细节无从辨认。没有了雷普利对迪基的暗生情愫,没有了迪基对雷普利“那种癖好”的严词拒绝,导演毫不可惜地抽走了杀人迷局中最微妙的那张牌,也顺便抽走了审查上可能遇到的麻烦和粉丝们必然会发出的抗议——伟大的阿兰·德隆怎么可能爱上另一个男人? 阿兰·德隆的粉丝们不知道,或者不愿知道,小说里的雷普利,会在第一次收到“祝你一路顺风”的礼篮时,“突然双手掩面,啜泣起来”,因为“对他而言,这本来都是些摆在花店橱窗内、价格贵得离谱、只能让人一笑置之的东西”。初见迪基时,雷普利刻意不让自己的浴巾碰到迪基的浴巾,被压抑的情欲在迷你高压锅里静静焖烧。在雷普利眼里,迪基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女朋友玛姬的痕迹,屋里有一张“不比单人床更宽的床”——至少在他眼里,迪基是不爱玛姬的;玛姬这样傻乎乎的女人,也是完全不值得他像阿兰·德隆那样,用杀一个人的代价去追的。 到了导演安东尼·明格拉那里,镜像终于被颠倒过来。这一回,那个帅到让人心疼、眼睛和下巴颇有几分当年德隆风采的裘德·洛,是被明格拉请来演迪基而不是雷普利的。如此这般,尽管牺牲了帅哥的戏份,但马特·达蒙凝视他的目光是羞怯而爱慕的仰视而非俯视,就显得顺理成章。明格拉似乎在藉此暗示,当雷普利选定另一副躯壳注入其“临时性”人格(他究竟有没有恒定的、专属于自己的人格?)时,那至少得是个让自己的旧皮囊相形见绌的品种。 让我穿上你的衣,让我既是我也是你。为了让我自由地在这两种身份之间穿梭,我就要杀死你。这一条逻辑链被明格拉娴熟地化用到影像中,他甚至改动原著,让整部片子从雷普利“借一件外套”开始——正是这件借来的普林斯顿大学校服,使得迪基的父亲误以为雷普利是迪基的校友,从而花钱把雷普利送上越洋轮,好把自己的儿子找回来。也正是这件校服,有效地呼应了海史密斯本来就在小说中打上高光的“换装”桥段,使后者成为整部电影的转折点。 雷普利的故事在该系列的后四本里继续延伸。雷普利无恶不作,但仗义起来也让人唏嘘。他在欧洲各国游荡,跟白道黑道灰道都过从甚密却又神奇地不受制于任何人。他甚至还有貌似美满的婚姻和貌似完整的家庭——当然,一切仅止于“貌似”而已。他仍然在寻觅各色各样的“外套”,他的身份已经从“演员”(《天才雷普利》里也确实提到他儿时未遂的理想是当一名演员)升级为“导演”。无论是身患白血病的油画店老板乔纳森,还是所谓的已故(或失踪)画家德瓦特,都是他在芸芸众生中觅到的好角色。如今,老练的他已经不需要亲自上阵,他只需要调动心理暗示之类的手段,就可以干预并改变这些角色的人生轨迹,让他们蜕变、重生,如催眠般按照他的安排把这场大戏一幕幕演下去。帕特说过,在所有的犯罪门类里,她最不可能去写的就是抢劫,倒不纯粹是技术含量不够的问题,而是因为“抢劫是没有什么激情和动机的,惟一的动机就是贪婪”。 贪婪不是雷普利杀人的主要原因。在他的对面,站着迪基,乔纳森和德瓦特们,站着所有他想要扮演、想要驱动的角色,所有他乐意虚构的人生。 五 你是美国。我不是欧洲。 “日子一天天过去,汤姆发觉这城市的气氛变得日益古怪,纽约仿佛少了些真实性或精髓之类的东西,整个城市正为他一人上演一出场面宏大的戏,戏中出现了穿梭往来的公车、计程车与人行道上神色匆忙的人群,夹杂第三大道上所有酒馆播放的电视节目,银幕上映着充足的日光,数以千计的喇叭喧嚣及闲聊漫谈的人声权充音效。好似待他周六一出航,整座纽约城将立即如舞台上的纸板般噗的一声完全崩塌。”(《天才雷普利》) 雷普利从纽约出发,奉命去欧洲寻找船厂老板的独子,毋宁说,去寻找一个陌生的、比纸板纽约更广阔华丽的舞台——那些即将被他虚构的角色在那里等着他;而虚构了雷普利本人的帕特,在1949年春天,也从纽约出发,从伦敦到巴黎到马赛到意大利,从此就像亨利·詹姆一样,成了“美国旅欧作家群”中对故国吝于表达乡愁的个体。她有理由这么做,毕竟,慷慨地给予她高度评价的,有一大半都是欧洲的文艺家:英国文豪格雷厄姆·格林、W·H·奥登和德国名导维姆·文德斯。毕竟,她曾经一度被欧洲人推入诺贝尔奖提名者的行列。至于她的祖国——尽管杜鲁门·卡波蒂始终对她的作品赞许有加,并且引荐她进入雅斗艺术村(作为“回报”,她将纽约的一处公寓转租给他),以为她会像他这个派对动物一样,在那里如鱼得水,可她终于还是辜负了这一番美意——任何人群都叫她害怕,哪怕打着“艺术”的名义。到最后,甚至卡波蒂本人在她眼里都不再是初次相遇时那样“甜美可人”,无论他用怎样夸张的字眼鼓吹她的作品、赞美她的风度,她都淡然处之,保持着警觉的距离。剩下的,就只有那位喜欢惹是生非的作家戈尔·维达尔替她狠狠地鸣过不平:“让人无法理解的是,海史密斯这位现代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在自己的祖国却被当成一名侦探小说家。这点虽然也是事实,但更加肯定的是,她是二十世纪最有趣味的作家之一。” “在自己的祖国”,维达尔的暗讽正是帕特的心病。她在《盐的代价》中让特芮丝从卡罗尔的话语中辨认出高雅的欧洲口音,这一点成了特芮丝最终弃男友与卡罗尔私奔的潜在原因。在帕特眼里,“自己的祖国”约等于“人傻钱多”,那里的片商只会将她的小说一本接一本买下版权,却从没想过是不是要拍,要不要拍出趣味来。以至于当初出茅庐的德国小伙子维姆·文德斯自己撞上门来表达对偶像的崇拜时,帕特跟雷普利一样出人意料地拿出一叠厚厚的手稿,往写字桌上一拍,说:“就连我的经纪人都没看过这稿子。所以我十分肯定还没有哪个美国人买走它的版权,也许你想看?”“你问我,想不想……看?!”文德斯激动得语无伦次。在坐火车回慕尼黑的路上,文德斯一口气读完了这部名叫“雷普利游戏”的稿子,并将它迅速改编成《美国朋友》。 《美国朋友》虽然奠定了文德斯日后蜚声欧洲影坛的基础,却也是一部处处可见粉丝心态的片子。文德斯非但让主演丹尼斯·霍珀(这位才子既导且演,美国公路片里程碑《逍遥骑士》就是他执导的代表作)戴上了得州人喜欢的牛仔帽(仅仅因为海史密斯生于得州),而且整个影片的情节铺排和舒缓节奏都跟原著亦步亦趋。雷普利的任务是要用心理暗示,一步步引导一个身患绝症的男人成为杀手,其间的绵韧迂回比一般的类型小说更长也更琐碎,但文德斯既有慧根咀嚼作者的用意,也有耐心用影像来捕捉人物心理渐渐失衡的过程。影片的后半部比小说更为浪漫化,两个在海滩上烧汽车的老男人尽管有点山寨新浪潮,到底不乏欧洲导演最拿手的温柔一刀,很能戳中文艺青年的泪点。不过,让文德斯大感沮丧的是,海史密斯第一次看到影片时反应很冷淡。在并不忠实却令人愉悦的《太阳背面》与很忠实却让人不安的《美国朋友》之间,海史密斯小姐显然更倾向于前者——这是不是恰恰反映了作者潜意识里对自我的拒斥?好在几个月以后,当电影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公映时,海史密斯改了口,宣称重看一遍之后,她发现“这个雷普利具有别的雷普利无法抓住的神韵”。 2002年,《雷普利游戏》又被搬上了大银幕,这回男一号换成了无所不能的约翰·马尔科维奇。这一版,每个镜头里包含的信息量至少是《美国朋友》的三倍。二十一世纪的观众,再也不可能忍受雷普利拿着宝丽来慢悠悠地玩味孤独,他们需要更多的动作。于是,《美国朋友》里对人物关系的精雕细琢,连同几个小说中的次要人物,都被轻松抹去,马尔科维奇的精力,更多地花在练习如何用一根绞绳,在火车上不露痕迹地置人于死地。如果海史密斯不曾酗酒过度,如果她活到2002年,看到这一版《雷普利游戏》的后半部,两个男主角像《小鬼当家》那样,守在宅子里等待伏击德国黑帮,也许会笑出声来。 让我们回到1972年。母亲玛丽写来的一封信进一步加剧了帕特对故土的恶感。“法国不怎么样吧?从照片上看,你现在的样子就跟吸血鬼德拉库拉一样可怕,”玛丽说,“要知道,你的书在美国已经被人彻底遗忘,如今,走遍沃斯堡,再也没有哪家书店还在卖你的书!” 问题在于,当美国已经在大洋对岸离帕特越来越远时,她有没有穿透欧洲的肌肤,深入其血脉,在那里找到真正的归属感?答案仍然是暧昧的。帕特搬家的次数就跟她更换女朋友的次数一样频繁,她仿佛需要凭借离开,才能激发或者固化对某人某地的些微温情。她的言论从来做不到政治正确,这一点在任何地方都比较麻烦。比方说,尽管帕特有很多犹太裔的朋友和情人,她却总会在遣词造句(无论是嘴上还是笔下)中毫无必要地流露出对犹太人的不敬。她甚至曾经身体力行,像雷普利那样伪造大量签名,投书报社或政府机关,抒发对以色列的强烈不满。据说在整个八九十年代,她都乐此不疲,有不少寂寞的晚年时光,是靠这个单调的游戏打发的。 那真是寂寞的晚年。年纪越大,她越喜欢独居,没有哪个女伴会比那只叫“蜘蛛”的猫,还有那些蜗牛更懂她,也没有哪个地方会比异乡(此时欧洲已成本土)更亲切。只是,如今的她,确实已经老得没法再搬到另一个“异乡”了。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这也许并非全是坏事。帕特自己很清楚这一点。“翻来覆去,”她时常这样自嘲,“我的小说的基本要素,总是一个在本世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个体。” 六[1] 我是作家。你是罪犯。 你是另一个我。 1978年,我在柏林电影节当评委。天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让我加入,这些欧洲导演总是异想天开。我不喜欢从早到晚看那么多电影,更何况,这些电影里居然有那么多色情镜头。没错,我的私人生活离“检点”相去甚远,《盐的代价》还被他们说成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女同性恋小说”,可是,并不是所有能做的、能写下来的东西都适合放大了呈现在眼前的。于是,每当看到肉体与肉体交缠,尤其是同性之间,我就会蒙上眼睛,听到暴力镜头的声音,我再睁开眼睛——还是后者更合我的口味。我知道这是我的怪癖,可我懒得去弄清这件事的心理学意义——是因为,如他们所言,我的潜意识又在排斥自我吗?也许吧。 评委当得很不成功。在别人眼里,我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在发呆。我不做笔记,他们为一组剪接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我就冷冷地袖手旁观。需要填表的时候我老想打发别人代劳。后来我听说,评委会主席——我已经忘了他是谁——跟别人抱怨:“请她来真是个天大的错误。” 我的存在也许本来就是个错误。“我个人的疾病和抑郁只不过是我这一代人和我所处的时代共同的症候,将其放大而已。”很久以前,我说过这话,无论说的时候多么振振有词,过后看起来总像是在推卸责任。我还开过这样的玩笑,“一种情况——惟有这一种——会逼我杀人:所谓的家庭生活,所谓的合家团圆。”应该没有什么人能听懂话里的意思: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一个人只能有一种统一的人格。我做不到。 对付那些访谈,我有自己的一套,我不介意重复或者放大我的——对,“病态”,他们是这么说的。我给“二十件你喜欢的东西”提供的答案是:独处;巴赫的《圣马太受难曲》;主人带着浓重的鼻音来电宣布晚宴延期;没有约会的周末;欧洲禁止进口小海豹毛皮;自然醒而非被闹钟电话铃吵醒;木制品皮制品旧衣服网球鞋瑞士军刀;柯克西卡和卡夫卡的作品……对了,还有,《欲望号街车》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的戏。 至于“二十件你不喜欢的东西”,那可远远不止二十件。我不喜欢我房子里的那台电视机,不喜欢记者——他们之所以采访我,只是因为知道可以把这些对话放在什么可以卖出去的地方而已。不喜欢莱热的画和西贝柳斯的音乐,正如我既讨厌法西斯主义者,也憎恨以色列的贝京沙龙政府。我害怕那些必须设定闹钟叫醒自己的早晨,吃一顿非得上足四道菜的正餐,穿戴上任何会让我引人注目的服装首饰,哦,还有香水。我不明白那些用两只前掌搭在我的衣服上表示问候的狗有什么可爱的,我有我的“蜘蛛”和蜗牛就够了——它们都足够安静,足够矜持。在我看来,道德劫掠的危害一点也不比种族主义更小,那些相信这个或者那个神的无限威力(只是目前恰巧没有发挥出来而已)的人,还有那些相信死亡之后的世界,并且老想说服别人也皈依这种信仰的人啊,你们千万得离我远点。 说起信仰,我倒有个现成的例子。弗兰纳里·奥康纳,对,你们都看过她的《好人难寻》。卡波蒂说她才华横溢,是“又一个麦卡勒斯”。我知道他喜欢夸张,但在“雅斗”的那段日子里,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心,跟她交往过一段时间。说起来雅斗真是个挺无聊的地方,每天晚上照例是大家出去喝几杯——说“几杯”只是自我安慰,有哪一次不是烂醉收场?可是奥康纳从来不去,某天晚上我们照例撇下她一个人待在阳台上。回来的时候雷电交加、风雨大作,只见奥康纳居然还待在阳台上——双膝跪地!“你在做什么呀?”我问她。“看哪,你难道看不见吗?!”她指着阳台上某根木柱子上的节疤,说:“那是耶稣的脸啊。” 我不知道如何理解这强大的力量,你可以说我排斥它,也可以说我惧怕它。反正从那以后,我再没亲近过奥康纳。 我的朋友说,如果不依靠文字在虚拟中体验罪恶、分泌罪恶进而排遣罪恶,我的归宿一定是牢房或者疯人院。他们多半是指我那次在派对里,独自斜倚在烛光边,把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烧着。说真的,戏有点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掌握不好分寸和火候,只消灌下去几瓶威士忌,就开始失控呢?我不喜欢看到他们一个个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依稀听到他们说:原来她写的那些人,全是她自己,全是。 真的吗?我离雷普利有多远?当雷普利忙着物色一件“新外套”时,我也在人群中观察可以“窃取”的形象、语气和性格,他们有时候只需要换个名字、改一身装束,就会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好吧,我得承认,最大的区别在于,那些“原型”并没有杀人,或者说,他们如果有那么点杀人的可能性,也是别人看不出来的。说真的,雷普利到底有什么特别高超的手段?他善于伪造文件和签名,熟知会计账目那一套花样,鉴赏音乐或美术的水准不俗——有哪一样超过我的能力范围?我甚至比他更偏执于一切有用或没用的生活细节,我会用看小说的热情来研究字典,我会用四五种语言写同一个单词,列出长长一张词汇表。我的日记本和活页簿上充满了日期、表格、地图。有一张表格与我的女朋友们有关,完全可以满足所有八卦记者的好奇心:时间跨度,年龄差距,体型(苗条或壮实),工作状况,头发的颜色(金色,当然是金色),分手的理由(不欢而散或无疾而终)——呃,不要问我它们的真实性,我至少能做到,让它们看起来都像是真的。 如果将来有人写我的传记(现在看来,有这个可能),我希望她是个女人。我相信我留给了她足够多的材料——看到那堆日记和活页的时候,她是会狂喜呢,还是会有片刻的崩溃?我知道他们学院派是怎么对待这些零碎的,我随手写在纸片上的东西他们都会去考证索引。等等,她不会细心到那种地步吧——她不会发现我那些看起来很精确的时间其实是误植吧?比方说,上周发生的事情,我却要标上今天的时间——我只用现在时态。有时候,时间的错位确实能改变整件事情的性质……她的这个发现会让她推翻对那些材料的信任感吗?时间可以伪造,别的呢?那些我向不同的人叙述的我对母亲的恐惧、对继父的仇恨呢?我的悲惨的、每天晚上都会被噩梦惊醒的童年呢?我那些与精神分析原理严丝合缝的人生故事呢?如果她发现她只能把我的日记当小说看,而把我的小说当日记读,她还有勇气写下去吗? 如果你是像雷普利那样的“天才”,嗯,我是想避免说“罪犯”两个字,其实你比我幸福多了。因为你对你虚构的、伪造的人物和事件,对你构建的整个世界深信不疑。你相信,只要你看中了那件衣服,它就一定会是你的;你物色到的那个人,哪怕今天还是个病人,明天就可以是杀手;你看中的艺术和艺术家,哪怕已经死了,你也可以让它和他都活过来。你一定能做到,因为我让你做到。你消灭一个肉身就像搬开一块石头,你展开一个世界就像展开一张地图。我不行。我望不到虚构的边界,我只是闭上眼睛,本能地站住。我会忍不住怀疑自己,嘲讽自己。我定时定量地看心理医生,我在纸上把你写得越是神乎其技,在心里就越是把防火墙砌得高一点。小说家是不是那样一种人——就在几乎要相信往前一步便能进入自己创造的那个世界时,悬崖撒手。我终究不能成为你。那个词儿是怎么说的……同质异构体。我和你。 我和你。我和另一个我。你和另一个你。他们为什么总是用“孤独”来形容我呢?独处的时候,你分明就在我身边。离死亡越近,这感觉越清晰。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几年前我就写过一首诗:清晨,我去世后的几个小时/七点,太阳将如往常般照耀/在树木上空,我很熟悉那些树/它们会闪出绿光,以及深绿色的树影/太阳逐渐升起,柔软而没有感情/树木没有知觉,站在我的,我的花园里…… 到了死的那一天,留谁在身边都是多余的。我只要太阳,树影,还有你。 1995年。临终,帕特里夏·海史密斯将最后一名访客——当然是个女人——从病房里赶走。“你该走了,你该走了,别说了,别说了,”她反复念叨,直到人去屋空。 没人能将她的辞世时间精确到某时某分某秒。正如她所愿,那一刻没有人在身边。 [1] 这一节模拟帕特里夏的口吻虚构其自述,但其中所涉及的细节均有所本,取自其传记和访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